第八百八十四章

眾論
　　高淮，蕭生光在旁看了是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眼前壹幕，這是什麽？
　　這是整個河南壹省官員聯名上書啊！
　　前不久這些人還因貪墨之事，差壹點被天子抓起來，但為何這麽快，卻能為民請命了？
　　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討論璐王就藩的河南官員集議，最後會演變成馬玉被殺，全體河南官員彈劾馬玉，並請璐王就藩從簡之事。
　　二堂裏驚天巨變，但是堂外之人卻是壹無所知。
　　堂外巡撫衙門，布政使司以及其他官員的長隨，吏員，以及壹些沒有資格入門雜官，都在二堂外的屋舍裏避風。
　　巡撫衙門的隨從屋舍，本就不寬敞。
　　這壹次又是這麽多官員前來。每個屋舍裏堆了二三十號人，難免有些擁擠，常常是好幾個官員的隨員混雜著待在屋裏。
　　時值數九寒冬，天寒地凍。
　　巡撫衙門下人各個也有九品官的派頭，至少茶水是不會上的，爐火生的不夠熱。
　　這些長隨，官員們只能擠在壹處，挨在在暖爐邊，自己打壺水，放在暖爐上燒，至於茶那自能自便，抓了壹把撒進壺裏。
　　外間冷風寒厲，眾人望了壹眼外頭的天色，聊起天來。
　　“今日這集議嗆人啊！”
　　“是啊，還不知多久，若老爺們還不出來，我們都要凍死了。”
　　“妳就別抱怨了，我們在這裏還有壹口暖茶喝，今日之後我們就難了，河南的百姓就更不用說了。”
　　說話是壹名布政司照磨，官不過正八品，論地位從站在二堂的門邊都輪不到他，那最少都要正七品知縣起。
　　但在這裏他說話很有分量。
　　壹名吏員向他打探道：“聽聞今日集議要出大事？”
　　布政司照磨笑了笑，將手湊近暖爐邊暖著，卻不說話。那長隨立即端起茶壺給這照磨沏了壺茶，討好地道：“小的請教老爺，今日這集議有什麽名堂？”
　　照磨呷了口茶，似覺得有幾分溫，眉頭皺了皺，將茶放在壹旁道壹句：“這什麽爐子……也好，與妳們說壹聲，壹會妳們老爺出來時，都眼神麻利，機靈著點。若稍惹得妳們家老爺不快，輕的遭壹頓責罵是小，重的給老爺們當作出氣的，丟了差事。”
　　“敢問大人是什麽事如此嚴重？”
　　“還不是那閹……宮裏來的……就藩的事，朝廷壓省裏，省裏壓府裏，妳們幾位老爺今日是被抓進去聽訓了。罵壹頓完，聽話的，要派差事，不聽話的……”
　　那隨員疑道：“怎麽要打板子嗎？”
　　照磨笑罵道：“打板子是天子的權，宮裏來的還不行，但宮裏來的，畢竟派頭大，摘掉妳們家老爺的烏紗帽也是可以的。別人千裏迢迢來河南，壹來是求財，如何求我也不用多說，妳們都看在眼底。”
　　“二來就是辦差事，河南眾藩王都擠在壹處，潞王又要來插壹腳，人家是當今聖上親弟弟，當今慈聖太後的心尖尖，那決計不能少了吧，妳們說要多少銀子才行？什麽，幾十萬兩？那是打發叫花子，對得起潞王的尊貴……”
　　“……河南的盤子就那麽大，不夠給怎麽辦，只好去老百姓手去搶。河南的老百姓窮得都快要飯了，妳們老爺若有本事搶，早搶來了，搶不來怎麽辦？”
　　那隨從笑道：“搶不來也得搶。”
　　這話壹出，那照磨笑了，堂上眾人也是笑了。
　　但最後那笑聲慢慢都成了苦笑。
　　茶壺上的水燒開了，但沒有人有心思去提。
　　照磨嘆道：“咱們當官也不容易，有點良心的，都不會幹這事。但沒辦法，十年寒窗考來的功名，誰家裏沒有妻兒老小啊！為了讓妳們老爺們‘搶不來也得搶’，那宮裏來的就要立威，立威就是殺雞儆猴，殺雞儆猴就要有人倒黴。”
　　眾人都是道：“大人見事高明，聽妳這麽壹說，咱們都明白了。”
　　眾隨從都私下商量，壹會壹定要見機行事，免得吃了罵。
　　壹會又有人問道：“這位大人，咱們河南有沒有不怕丟烏紗帽的官？就算為老百姓說壹兩句公道話也好啊。”
　　“有吧，但不多了，其實大家心底都不想給潞王做牛做馬，但必須有人挑這頭，當然還要有上面的人點頭才行，否則就是以卵擊石……”
　　正說話之間，但見二堂大門開了。
　　“看來是有結果了……不過這個時辰也太早了點，難道出了什麽變故？”照磨疑道。
　　就在這時，外頭有人驚道：“是林大人！”
　　“哪個林大人？”
　　“狀元公！”
　　“是歸德府府同知。”
　　“林大人怎麽了？會落至這個地步……”
　　照磨身在北邊的倒座裏，看不見外頭情況，屋子裏長隨都跑去打探消息。
　　照磨好容易挪至外頭，就看見壹名官員除去烏紗帽，被兩名巡撫標兵押出巡撫衙門二堂。
　　這照磨與林延潮有壹面之緣，自是相識驚道：“這是怎麽回事？除了當今天子，還有誰敢摘林三元的烏紗帽？”
　　壹旁隨員也是道：“大人，不會林司馬就是那不怕丟烏紗帽的？”
　　照磨壹愕道：“必然是如此啊！我怎麽忘了，林三元在上天下為公疏時，就得罪了潞王！這壹次定是馬玉他們借機報復！”
　　“這麽說林司馬，是為老百姓請命，被馬……馬玉摘得烏紗帽了嗎？”
　　“八……九不離十吧！”照磨嘆了口氣，不知何時聲音已是梗咽。
　　眾人都是擠到了回廊左右，但見林延潮中道行來。
　　大家們心底都是猜想，林延潮必然是因為反對馬玉，阻礙潞王就藩的事，結果被尋有由頭罷官。
　　眾官吏們紛紛議論道。
　　“朝廷怎麽就容不下壹二為民請命的好官呢？”
　　“這豎閹太放肆，目中無人！之前打傷了付知府不說，連林司馬都抓！”
　　“林三元都被押了，我們河南還有哪個官員敢說壹兩句公道話！”
　　“真是千古奇冤！”
　　“低聲點，若被宮裏的人聽見，連我們也討不了好。”
　　眾官吏皆是目露悲色，垂足頓胸。
　　大多人是為了林延潮不平，心想官場上真是暗無天日。也有些人暗自譏笑，林延潮自不量力，以卵擊石。
　　誰都知道馬玉背後有天子撐腰，妳以為還能行上諫之事嗎？天子好歹還要臉面，不敢公然為難士大夫，但人家馬公公，內監出身，做事情完全可以不要臉的！妳與他按規矩那套玩，行不通的。
　　上百人圍觀，但林延潮卻是不急不躁，神色平和地走向門外。
　　這時對林延潮心存敬意的官吏，站了出來向林延潮長長壹揖道。
　　“林大人！”
　　“林司馬！”
　　寒風拂面，大雁悲歌。
　　林延潮看著眾官員向自己行禮，先是壹愕，隨即看眾人臉色而恍然。
　　他也沒說什麽，而是停下腳步向在場官員壹壹作揖。
　　“林大人，保重！”
　　“林司馬……”
　　林延潮點點頭，正色作揖，沒有為自己解釋壹句話，然後方才離去。
　　不少官員眼底噙淚，目送林延潮離去。
　　此刻激憤之情在眾官吏間炸開。
　　“林司馬都被拿下了，那麽潞王就藩河南之事，還不是人家馬公公說什麽，省裏都答允什麽。”
　　“身為朝廷命官都不能說話，還有誰來替老百姓說話？”
　　爭吵在繼續，大家雖是憤慨，但也沒有人會真正與馬玉理論什麽，林延潮的榜樣已是在前。
　　如以往那般，大家只是罵壹頓，發泄發泄，當上面的命令下來時，眾官員們也唯有二話不說埋頭照辦。
　　沒過了多時，不少官員已是平靜下來，有的官員回轉至房中。如這樣的事，再普通不過，明天繼續要來的，官還要繼續當的。
　　就在眾人要散去時，但見兩名官吏擡著壹個擔架走出了二堂大門。
　　擔架上用白布蓋著，尚且壹路滴血！
　　這壹刻眾官吏們都是怒了，憤怒終於點燃。
　　豈有此理！
　　馬玉打傷付知遠，關押林延潮不說，竟然還將壹名官員當堂打死！
　　公道何在？
　　眾官吏們圍住擔架，問擡擔架的官兵：“這擔架上何人？”
　　官兵壹臉懵然道：“這個不知，叫我們擡就擡了。”
　　“人死了嗎？”
　　“嗯，早沒氣了，是被人打死了。”
　　這壹下眾官員都怒了，憤怒地道：“真無法無天了！”
　　“竟敢當堂殺人？”
　　“馬玉他們有沒有將我們文臣放在眼底？要打就打，要關就關，要殺便殺嗎？”
　　“今日要給我們壹個公道！”
　　“否則我們就沖進大堂去！”
　　眾官吏們幾乎怒而咆哮。
　　這時壹名穿著緋袍的官員從二堂走出喝道：“妳們幹什麽？諸位大人集議時也敢喧嘩？”
　　面對高官詢問，眾官吏們不由敬畏，方才聲勢小了幾分。壹名官員梗著脖子道：“啟稟大參，我們要見馬公公，問他為何打死朝廷官員？”
　　“馬玉？”這緋袍官員臉上露出壹抹譏笑，“妳們要找馬玉？擔架上便是！”
　　“大參，妳在說笑……什麽，馬玉死了？”
　　壹名官員不信當下揭開白布，當下眾人壹看，但見上面之人雖滿頭滿臉是血，但依稀辨得正是馬玉，而且他身上還穿著朱紅色的鬥牛服，沒錯，此人正是馬玉！
　　這壹刻所有官吏都是目瞪口呆。
　　壹名官員不可思議道：“馬公公竟被人殺了？那林司馬是怎麽被押的？總不能是林司馬殺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