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口碑
　　申時行向林延潮問道：“我說燮理陰陽四字妳明白了嗎？”
　　林延潮道：“恩師的意思，貧民百姓固然當救，但富戶也是無辜，濟貧當然是為官之責，但也不必殺富濟貧，這就是燮理陰陽吧！”
　　申時行欣然道：“孺子可教。≥≧　再轉到妳直文淵閣，要事功是不錯，但妳沒有為官經驗，說得和看得，難免浮於表面，若出言建議，很容易得罪人的。元翁指妳們翰林來輪值文淵閣，不是讓妳來替建議的，而是讓妳們翰林們參預樞務，以書中所學觀政要之道。妳若是真要事功，二十年後，妳入閣大拜之時，還怕沒有機會？”
　　林延潮知申時行說的，輪值翰林就是壹個履歷，讓翰林先熟悉內閣事務，學習閣老們處理政務之道。
　　因為翰林院是只內遷，不外調的，所以翰林官是不可能有如其他官員那般，去六部，任外官實習的機會。
　　但是翰林將來又都是內閣儲備宰相，朝廷擔心翰林們整天在翰林院裏寫詩修典，成了徹頭徹尾的書呆子。於是才安排了翰林輪值文淵閣的流程。
　　林延潮等五位輪值翰林，表面上是來去內閣東房寫詔書的，但實際上在內閣見習參預樞務，甚至過去內閣大學士權力不大時，還有向他們建議政務之責。
　　而翰林到了學士這壹級，還會去吏部，吏部任侍郎，或者去國子監任祭酒，如余有丁，許國這般，就是讓他們在六部裏實踐，如何處理政務，體察世情，這就是入閣前的最後實踐了。
　　因此申時行的意思，就是讓林延潮在見習過程中，多聽多看不要插嘴。
　　換到現在來理解，就是妳壹個實習生，到公司來帶著耳朵和眼睛來好了，千萬不要對公司運作指手畫腳的。
　　申時行這話林延潮明白，但他也是在考慮自己處境。
　　林延潮現在已不是官場新丁了，在初時的收斂鋒芒後，現在要準備嶄露頭角。
　　壹個人要如何展露頭角，先要豎立口碑。
　　比如朝廷有壹難辦之事，天子要選任事之臣去辦，林延潮覺得自己可以勝任，但天子，滿朝大臣卻覺得妳不行。
　　這是為什麽？這就是沒經營好自己的口碑。
　　身為壹名有理想的技術性官員，換句話說我林延潮就是來事功，要事功先要有口碑。
　　林延潮當道：“多謝恩師提點，但弟子仍是想為官，當以事功為先，弟子想為百姓，為天下蒼生作壹點事，故而不惜此身！”
　　申時行見此怫然道：“妳若堅持如此，老夫也沒辦法了，妳好自為之。”
　　林延潮表面上垂下頭去，心底卻想大丈夫怎麽能沒壹點堅持呢？申時行說得再有道理，可他幾句話就打消了自己事功的念頭，那麽自己這番話不就成了空話。
　　要經營好自己的口碑，先就在堅持二字上啊！
　　林延潮見申時行不高興，自己卻不擔心。申時行如此豁達之人，怎麽會因此小事怪罪自己。
　　他又不是張居正，張居正主持變法，變法要上行下效，唯有選用聽話好用的人為官。
　　但申時行的政治理念是要‘燮理陰陽’，何為燮理陰陽，就是讓上下中和，調濟折衷，天子百官百姓能各局其位。所以申時行能容人，甚至政治理念主張與他南轅北轍的人。
　　所以林延潮與申時行打交道，拉關系，拍馬屁是要，但卻不是重點。
　　朝廷最需要的，還是能辦事，敢於任事的官員。
　　整日溜須拍馬屁壹事無成的人遍地皆是，但真正懷才不遇的人卻很少。若真有懷才不遇，可能就是此才未必是真才實學罷了。
　　林延潮當下靜靜等著，申時行等了壹陣也是好像‘消氣’了道：“妳啊妳，他日必是要吃此虧，不知老夫能否替妳兜的回來。唉，這麽多門生，唯有妳與顧叔時最得意，切不要讓我失望。”
　　林延潮感動地道：“恩師放心，弟子行事也有分寸，絕不給恩師添大麻煩。”
　　申時行笑道：“妳行事穩重，料想不會出大差池，當然這壹番話，也是為了妳好，這燮理陰陽四字妳多思量思量。”
　　“是，恩師。”
　　沒錯，申時行方才這壹大碗心靈雞湯。林延潮也沒白喝，燮理陰陽四字，倒是令他想起申時行壹個故事來。
　　歷史上申時行致仕後，不免求田問舍，其中他想拓壹下他的家宅。申時行的鄰居是壹個做梳子生意的梳篦主。申時行與這位鄰居商量，但鄰居不買帳，好說歹說堅決不搬。
　　過去致仕回家的官員都要買田擴宅，手段多為強取豪奪，經常鬧出很大民憤來。
　　也有品德賢良之人，如紅頂商人胡雪巖要擴宅時，遇到壹鄰居也堅持不搬，於是他就答允了，不搬就不搬，如此還傳為佳話。
　　到了申時行手上，家人提議讓官府強買，或者強拆。當然以他的身份地位，搞掉壹個小商人是輕而易舉。
　　不過申時行沒有答允，反而讓他的管家到這家梳子店買了很多梳子。此後家裏每當有客人上門時，申時行就贈送客人壹把梳子，並稱贊這梳子如何如何好。逐漸這家梳子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特地到他店裏來買梳子的人絡繹不絕。
　　不過梳子賣的好後，問題就是店面太小，原本不夠用了，於是梳篦主不得不找找壹塊地方擴大經營。於是梳篦主主動找到申時行，請求他買下其店面。
　　如此申時行既達到了目的，也成全名聲，達到了雙贏，這大概就是申時行說的燮理陰陽吧。
　　所以大明那麽多宰相，被世人稱為大賢大奸的都很多，能做到無咎無譽也就申時行壹人，要不怎麽說他做官本事，輔裏能排前三。
　　林延潮從申時行房裏告辭，申時行還將林延潮送至門外。
　　等候在申時行門外的內閣屬吏引林延潮出門，還笑著道：“閣老很好不因公事與外人談這麽久的，狀元郎真是閣老的得意門生啊！”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當然這番朝中有人的感覺，實在是好啊。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