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9章 府西羅知道

　　斯巴安的夢，與以往任何壹人都不同；夢的終點，不是女媧決定的，而是他與林三酒壹起決定的。
　　林三酒不再需要恍恍惚惚地收集起意識、才能徹底回到現實了；她驀然壹睜眼，從駕駛座中站起了身，叫了句：“女媧！”
　　聲音落在幽暗寂靜的駕駛艙裏，空空落落散了開去。
　　林三酒怔住了。
　　駕駛艙熒幕的微光下，到處都昏蒙空蕩；女媧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好像從沒來過——好像十壹個夢，只是她的壹個夢。
　　“女媧？妳聽得見吧？”林三酒喊著，急急壹轉身，目光四下掃了壹圈。“十個義人已有了，然後呢？”
　　壹個紅影忽然從余光中輕輕壹跳；她猛然頓住身子，朝那壹小點紅光轉過頭。
　　壹塊操作屏幕上，Exodus不知來自於哪個人類社會的記時顯示，在她目光下又跳了壹秒。
　　……時間凝固被解除了。
　　有壹瞬間，林三酒甚至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
　　這意味著每壹個人都重新繼續走向了死亡，留給他們的時間，可能少得超乎想象；占據波西米亞的第三段生命，即府西羅的“身份”，現在也恢復了活動能力——恐怕至少也過去兩三秒了，第三段生命在幾秒後，就會找到駕駛艙裏來？
　　顧不得女媧了；林三酒壹把抱起聯絡器，甚至連發訊按鍵在哪裏也來不及看，搶先疾步沖出了駕駛艙。
　　沒錯，直到剛才為止，她其實心底深處隱隱存著壹份僥幸和幻想，覺得女媧要她找十個義人，總不是為了找出來讓他們白白送死的——如果說，在十壹段夢結束後，女媧認可了“義人”，那麽她真正伸出援手，也是很有可能的吧？
　　畢竟當初是女媧自己說的，“妳找出十個義人，我就讓妳們登上方舟”；如今十個義人已經有了，方舟呢？
　　方舟難道不是壹個讓他們所有人活命的辦法嗎？
　　林三酒死死咬著牙，盡量將高速奔跑時的呼吸聲與腳步聲都壓住了，不敢讓第三段生命察覺。
　　她萬沒想到，在十壹個夢結束後，女媧竟然壹點預兆都沒有地消失了，連問壹問方舟是什麽意思的機會，都沒給她。
　　算了，林三酒在心中暗罵了壹聲。
　　就算心存僥幸幻想又怎麽樣？她壹直知道，不能將命運交托給別人；不管女媧說過什麽，她也從來沒有把“方舟”真正當成過壹根救命稻草。
　　妳以為我的選擇，僅僅是要把朋友們都拋散進宇宙裏，讓他們在生死不知中，聽天由命嗎？
　　女媧但凡對她有壹點點了解，也該知道，她這個人就是可笑得很，愚蠢得很。
　　就算對手是府西羅，她也絕不低頭，絕不認命。她在做出選擇的那壹刻，已經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了。
　　要進行下壹步行動計劃，林三酒必須躲過第三段生命，沖下飛船；而最近的出口，就是觀景平臺上被她撞碎了的玻璃窗。
　　【意識力掃描】驀然在飛船上、腦海中壹起急速擴張，將船上每壹個人的位置都映進了意識裏。
　　即使【意識力掃描】可能會被第三段生命察覺，這個風險也必須得冒——醫療艙中果然只剩下了大巫女與皮娜兩個人影，第三段生命不知去了哪裏，掃描中暫時還沒有捕捉到高速移動的人。
　　余淵當時是怎麽操作這部聯絡器的？
　　她憑著記憶，壹邊飛奔壹邊啪啪地按了幾次。然而聯絡器在默無反應幾秒後，也不知道她按錯了哪兒，突然示警壹般尖銳地鳴叫起來——林三酒渾身汗毛都炸開了，趕緊將聲音切斷時，卻已晚了：腦海中【意識力掃描】的圖景裏，極速劃來壹個影子，正朝她的方向撲來，快得幾乎連她的意識都跟不上。
　　連意識都快無法捕捉第三段生命的影子了，自己的腳步，更是絕對無法擺脫她的……怎麽辦？
　　就算她占了先機，就算她能超越自己的最大速度，這樣跑下去，被抓住也只是遲早的事——不，只會早，不會遲，因為從【意識力掃描中】看起來，第三段生命似乎遊刃有余，還可以再次加速。
　　絕不能在這兒被攔下來。
　　林三酒將聯絡器化作卡片的同壹時間，另壹手叫出了紙鶴。手指壹抹，紙鶴翅膀就張開了，眼睛裏亮起了代表正在錄音的紅點。
　　“王八蛋！”
　　林三酒怒喝了壹聲，聽見余音仿佛河浪似的，壹波波在身後走廊中撞開去了。她手指又壹抹，紙鶴翅膀重新合上了。“妳到底要幹什麽？”
　　【意識力掃描】中急速移動的人影，知道目標就在前方，仿佛受到了鼓勵，竟然又壹次加了速——如果不是因為第三段生命不熟悉Exodus的地形，恐怕現在都能沖到自己背後了吧？
　　波西米亞的身體能承受住如此高速嗎？
　　林三酒見紙鶴眼裏亮起了紅點，再次高聲吼道：“妳抓不到我的！”
　　第三段生命對Exodus地形不熟悉，她卻不壹樣。
　　她幻想著朋友們齊聚於Exodus的日日夜夜裏，早就走遍了飛船的每壹寸角落。即使不看【意識力掃描】的圖景，她也知道自己馬上要迎來壹個岔道口；從這個岔道口上，往左可以前往醫療艙，往右是去觀景平臺的方向。
　　“去找大巫女，”錄音壹結束，她馬上張開了手。
　　紙鶴撲棱棱地躍進空氣，直奔左邊岔道口的走廊，眨眼就消失不見了；林三酒不敢有絲毫耽誤，情知自己連回頭看壹眼的空隙都沒有，縱身撲進右方岔道口，緊緊盯著【意識力掃描】中的圖景，跑了壹半，冷不丁地剎住步子。
　　此刻第三段生命追到岔道口了，似乎生出了疑惑，慢下了腳步。
　　林三酒身體肌肉如同凝固壹般，壹絲動靜也沒有。
　　她的呼吸放得極輕極輕，僅有氣，沒有聲音。壹口氣低低地、長長地釋放出去，足吐出六七秒鐘，才輕淺安靜地吸壹口氣。
　　吐氣長而吸氣短，是有效降低心率的辦法；即使拉開了壹段距離，她依然不能托大以為，第三段生命就聽不見她的心跳了。
　　【意識力掃描】中的影像，左右看了看，頭轉向右側，不動了。
　　快點……快點，怎麽還沒到？紙鶴不是壹向飛得很快嗎？
　　就在第三段生命的影像，剛剛擡起了腳的時候，從飛船另壹頭突然響起了林三酒再熟悉不過的吼聲——“王八蛋！妳抓不到我的！”
　　好像只是壹個恍神，【意識力掃描】中的影像就從原地消失了，林三酒甚至都沒反應過來。
　　果然上當了！
　　她急急邁開步子，壹邊朝觀景平臺沖去，壹邊叫出了聯絡器與另壹張卡片。
　　如果是與第壹次壹模壹樣的三句話，她未必騙得倒對方；可是哪怕只有壹句話不同，聽起來都很像是人在絕望緊張之下，反反復復的、安慰大過於意義的喊叫了。
　　再次與第三段生命拉開了距離，林三酒大受鼓舞，才剛試了兩下，聯絡器竟也在她壹頭撲進觀景平臺的同壹時間，被接通了；她幾乎連等都沒有等，呼叫就立即被接通了。
　　“是我！”她急急叫了壹聲。
　　難以想象壹兩分鐘以前，才剛剛與她分別的聲音，此時再響起來，卻已隔了兩天——不，斯巴安醒來後，也會忘記那個夢的；對他而言，過去數年了。
　　“小酒？”
　　僅僅兩個字中所含的語氣，就足以讓她想象出斯巴安的神情。
　　他那樣驚喜，又如此溫柔；令人想起夏日明亮燦爛的烈陽，透過枝繁葉茂的森林，透過壹片片濃郁鮮綠的葉片，仿佛在碧藍雲海之下，灑開了壹片翡翠。
　　……再見之日，要等到什麽時候？
　　“我沒時間解釋，”林三酒拼命朝破碎的玻璃窗跑去，說話時，都快壓不住氣喘了，“等我再發出聯絡時，馬上發動大洪水，把外面——”
　　還差兩個字就要說完了，她的敏銳直覺卻尖銳地拉響了警報。
　　來了，紙鶴果然騙不了她多久。
　　與聯絡器壹起被叫出來的卡片，在“們”字剛剛出口時，就登時重新化作物品，發動了效果。
　　林三酒根本不敢回頭看，只知道此刻腿腳身體仍是自己的，仍聽自己使喚；她壹刻也不慢地撲向了玻璃窗，腳下壹蹬地面，身體微微蜷起來，在撲過窗口的同壹時間，最後兩個字脫口而出：“沖走！”
　　她撲得太急了，哪怕以她的水平，也仍然沒法在半空中重掌平衡，穩落在地面上。林三酒撲通壹聲跌在草地上，天旋地轉間仍記得順勢壹滾、卸去沖擊力，但懷中的聯絡器早就被壓斷了通訊。
　　“真滑溜，”
　　她壹擡頭時，“波西米亞”已經站在飛船外了。“怎麽剛才那壹下沒抓住妳呢？妳用什麽東西扭曲了光影吧，所以讓我抓空了？”
　　林三酒收起【How to Render】，緊盯著第三段生命，頭也不回地大聲喊了壹句：“府西羅！”
　　話音壹落，第三段生命頓時停住了步子。她剛才浮起的笑，凝固在波西米亞的臉上，像沾染在水面上的壹片油漬。
　　林三酒此時才感覺到，方才短短壹陣奔逃，卻幾乎抽幹了她的精力——還是說，經歷了十壹個夢，比她想象中的負擔更大？——她近乎頹然地垂下頭，蜷起後背，大口大口地使勁喘了壹會兒氣，壹眼也沒朝旁邊看。
　　府西羅的影子投在面前草地上。他像是沈默的護衛壹樣，靜靜地等待著她重新撫平氣息。
　　等林三酒氣息平勻以後，府西羅在她身旁蹲了下來。他的雙臂垂下來，環住膝蓋，是小孩壹般缺乏安全感似的動作。
　　“對不起，要讓妳絕望，我只能假托他人之手。”
　　林三酒閉了閉眼睛，從鼻子中“嗯”了壹聲。
　　聯絡器已經進入了卡片庫；她剛才對斯巴安說的話，八成也逃不過府西羅的耳朵……不過，他大概會以為，那是自己的逃跑手段，只要別讓她有機會發聯絡就行了吧？
　　“小酒，”府西羅低低叫了壹句。
　　林三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從畫冊記憶之後，府西羅的精神狀態……似乎就不太壹樣了。
　　他半垂著眼皮，長睫毛的陰影仿佛壹片深湖；他恍恍惚惚、心不在焉，柔軟發絲蜷曲在蒼白面龐上，好像與心神壹樣散亂，找不到落腳之處。
　　不管府西羅怎樣堅定要殺了她，他都已經將她看作重要朋友了——不，正因為他將她看作重要朋友，才決心要殺了她。
　　在如此兩種情緒的拉鋸對抗之下，狀態異常也壹點都不讓人意外……
　　這壹點能利用嗎？
　　林三酒想著，慢慢將另壹個解除卡片化的物品握在手裏，貼近自己大腿。
　　“妳剛才說大洪水……讓我想想。”
　　府西羅壹眼也沒往下看，她貼在大腿邊的手，壓根沒有落進他的視野裏。
　　“我不知道妳剛才在和誰說話……不過既然妳說能夠發動大洪水，我也相信妳可以。唔……發動大洪水的話，船上的人都會被沖走。可是即使被沖走了，他們面臨的死亡也不會減緩啊，因為死亡陷阱是纏在他們身上的，不是在飛船上，洪水來了，也會跟著人走。”
　　府西羅仰起頭，望著夜空，輕輕吐出壹口氣，吹動了幾縷發絲。
　　“妳啊，不是壹個會把命運交給上天決定的人。就算對手是我，妳也絕不會放棄，絕不會低頭吧？所以妳此刻才依然不絕望。妳依然想要對抗我。”
　　林三酒死死攥著手中冰涼的金屬管，盡量要咬緊牙關，別讓牙齒相撞的聲音傳出來。
　　“嗯……妳能發動大洪水，妳不會放任朋友們生死不知，再加上……妳有兩支疫苗。”
　　府西羅終於轉過眼睛，與林三酒的目光對上了。
　　“妳正在給自己打第壹支，對不對？”他忽然笑了起來，桃花眼彎彎的。“妳想把第二支疫苗紮進我身體裏，再發動大洪水，讓我變成壹個普通人，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