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0章 後路

　　林三酒在麓鹽的背後站了好幾分鐘，都沒有動手。她只是默默站著，聽著麓鹽加快了語速、顫抖著嗓音；看著這個小姑娘的面色從白皙壹點點漲得通紅，情緒越來越急、越來越失控——
　　然後，她才將【畫風突變版壹聲叮】按在了小姑娘的後背上。
　　人格只需壹個念頭就能躲回盧澤身體裏去，所以她壹直在等；她等著麓鹽徹底沈浸在自己的不甘、渴望之中，對周圍壹切都不那麽敏銳了的時候，才忽然發動了能力。
　　但是……不得不說，麓鹽的反應確實快。
　　那小姑娘的血肉——即使是“假”的也好，它們仍然表現出了真正血肉被炸成泥糊時的樣子——在空中驟然四散飛濺開，濃厚腥臭的血霧將空氣都塗抹成了壹片粉紅色。當林三酒抹了壹把臉、重新放下手的時候，她面前已經是空空如也了。
　　這也就是說，至少在麓鹽肉體部分炸開的同壹瞬間，她依然還活著。
　　是她在最後壹刻察覺不對，將致命部位稍微挪開了壹點兒吧？
　　身後的湖水嘩然壹響，林三酒轉過了頭。
　　盧澤的臉上浮起了真真切切的痛苦之色；冷汗順著他的皮膚滑下來，仿佛將他五官都浸泡得變了形——但林三酒眨了眨眼，卻不由壹怔。盧澤臉上什麽痛苦也沒有，只浮著壹層冰似的涼薄神色，原來是她看花了眼。
　　……也對。人格被驅逐和尋常死法不壹樣，盧澤連身體抽搐著死去的機會也沒有。她竟下意識地以為，盧澤死前露出過和麓鹽壹樣的神色。
　　“她受了重傷，”馮七七站在盧澤留下的空殼裏，平淡地說：“所以沒有力量在表面上控制這具身體了。”
　　林三酒走下湖水，水波在她的腳步下碎了，壹波壹波地輕輕蕩開。
　　“現在妳要怎麽辦？”馮七七沒有動地方，問道：“妳要殺了我們所有人嗎？”
　　“她受傷了，但是緩壹緩力氣，再出來的時候還是可以驅逐人格。”
　　Bliss忽然開了口，聲氣也像是雪霧壹般輕柔彌漫，叫人聽不出她的情緒。漆黑烏發從她面頰旁邊滑下來，遮住了她的神色：“……在她出來以前，妳盡早動手吧。”
　　她沒有再看盧澤的身體壹眼，只是轉頭望向了遠方湖面。
　　“那妳呢？”林三酒低聲問道。
　　“人格永遠只是這具身體附帶的東西。當初他活著，我們也能活著；現在他死了，我們也要去死。”她喃喃地開了口，與其說是再回答，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這兒的景色不錯……至少我不是死在那片黑暗裏的。”
　　除了那個被自己能力所傷的陌生男人之外，接連幾個人格都重新出現、撲進了水裏——但是有了剛才那短短交手的經驗，誰都沒敢貿然上前，只是死死盯著林三酒，每壹張臉上都泛著蒼白。畢竟現在在人格們看來，她隨時都有可能被麓鹽驅逐出去，沒有急著動手的必要。
　　林三酒走近幾步，壹時間沒說話。
　　盧澤生了壹雙小鹿似的、黑黑圓圓的瞳仁，總是浮著壹層淺淺的光澤；即使身體已經長大成熟了，眼睛裏仍然帶了幾分孩子氣，好像隨時都能笑瞇了眼。
　　她望著這雙孩子壹般的眼睛深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見另壹個躲起來的孩子。
　　“為什麽躲進這裏來了？”她低聲問道，即使站在她面前的人其實是馮七七。“妳不是那麽厭恨裏面的黑暗世界嗎……什麽感覺也沒有，什麽體驗也沒有，只能沒有意義、沒有盡頭地漂浮著……這不是妳告訴我的嗎？”
　　馮七七微微皺起眉頭，但終究還是沒有出聲。
　　風輕輕吹動了湖水，只有林三酒的聲音回蕩在湖面上。
　　“妳討厭盧澤控制妳，妳討厭不得不跟著盧澤走，所以妳殺了他。”她說到這兒，無聲地壹笑。“那妳為什麽最終又逃進了他的身體，期望著他能給妳壹點保護呢？”
　　Bliss轉身時，水波在她漂浮的紅裙下微微壹響；不等她開口，林三酒就頭也不回地舉起了壹只手，將她未出口的話止住了。
　　仍然望著盧澤的眼睛，她低聲說道：“妳試過了吧？妳是驅逐不了我的……因為我沒有變成人格。選擇權我交給妳了，妳是要鉆進盧澤的保護罩下躲過這壹劫，還是出來，像壹個真正活過的人壹樣死去？”
　　這段話若是換壹個成年人聽了，大概是絕不肯出來的。越上年紀越惜命，即使麓鹽只是壹個人格，她仍然是壹個心高氣傲、無所忌憚的少年人。
　　所以當她的影子從盧澤身上壹閃，“咚”地砸進了湖水裏時，林三酒其實並不太意外——她自己也經歷過這個年紀，在那時的自己眼裏看來，世界上的壹切都是那樣剛烈、尖銳、鮮艷、非黑即白。
　　……只是有的人會更過激壹些。她不拿別人的命當命，也不拿自己的命當命。
　　麓鹽此刻的樣子，叫人看了反而會驚奇她怎麽竟然還沒有死。她回到盧澤身體裏的時機恰好太準了，再晚壹丁點兒，她的前胸就也會被炸透、成為壹片肉渣；但是現在，她看上去就像是被人精確地在身上畫了壹條線，再小心計量著，把她的後背用炸藥給削薄了壹層，正好避開了要害——白生生的脊椎骨露在血紅纖維裏，隨著她的呼吸壹起壹伏。
　　她居然還能說話，真不愧是受到了上天眷顧的人格。
　　“妳、妳只是想殺掉我……”她的臉大半都浸在水裏，聲音咕嘟嘟、汙混混地，叫人難以聽個明白。“但妳說得……說得對。”
　　林三酒低頭望著她，手中滑下了【龍卷風鞭子】。
　　“我……今天就是死了，也不要……不要再回到那裏去。”麓鹽吃力而艱難地扭過頭，在湖泥和血汙中，露出了壹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妳殺了我吧。反正……反正從壹開始就沒有人在乎我……我以為愛我的人，都從來沒有真正存在過……妳們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妳們。”
　　她扯著嘴角笑了壹下。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世上，”她呢喃壹般地說，“……但至少是我自己選擇走的。”
　　“也許還有下壹世。”林三酒真心誠意地說，舉起了鞭子：“希望妳那時自由。”
　　這壹鞭沒等落下去，眼前的湖水、綠樹、以及藍天都像是信號不好似的花了壹下；她心中壹驚，只見眼前壹切都急速融化消失了——泛著金屬色澤、遍布著操作臺與屏幕的控制室，又壹次出現在了眼前。
　　“怎麽回事？”林三酒明白了，轉頭望向那個長方形臉人偶：“為什麽收回副——”
　　話沒說完，就卡在了喉嚨裏。那個人偶此刻軟軟地倒在地上，雖然壹雙眼睛仍然睜著，卻灰暗著沒有光澤，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壹具玩具。
　　人偶師本來就是被Bliss強行叫醒的，恐怕他剛才終於支撐不住了。
　　林三酒壹擰頭，發現麓鹽仍舊維持著原狀倒在地上，似乎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已經被甩出了副本——但是這並不是吸引住她目光的東西。
　　另壹個“林三酒”，此時正站在控制室門口，緊張得臉色時青時白。
　　從公園副本中被甩出來的人格，彼此間距離都很接近；唯有這壹個“林三酒”，卻獨自站得遠遠的，壹眼即知“她”剛才壓根沒有進過副本。
　　這麽說來，在林三酒扔下波西米亞、趕來控制室的時候，並非所有人格都回到了“大本營”；有壹個被變形成了林三酒的人格，自始至終壹直躲在外頭！
　　這麽做的原因只會有壹個——
　　“林三酒！妳瘋了嗎，大洪水就要追上來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想法壹般，波西米亞急切的聲音遠遠地從外頭響了起來：“快點走啊，妳剛才他媽停船幹什麽！誒，妳為什麽沒穿衣服——”
　　“莎萊斯，重啟加速！”
　　林三酒急忙吼了壹聲，引擎嗡嗡的沈悶聲音又壹次蜂鳴著從腳下響了起來。波西米亞壹頭沖進控制室的時候，頭發裏、身上都還掛著碎木屑和金屬片，顯然是用了暴力手段才從她房間裏脫身的——畢竟斯巴安加固的只有醫療室壹個地方。
　　她甚至來不及朝人格們看壹眼，就把【交叉小徑的花園】扔到了林三酒頭上——那壹瞬間，從飛船外界乍然亮起的溫柔色彩，幾乎是緊貼著Exodus閃爍起來的，差點叫後者的心臟都頓住了。
　　“讓我們走，”那個小男孩人格叫道，“她就是妳的了！”
　　他話音壹落，立即揚起壹腳，將麓鹽從地板上踹飛了。小姑娘橫跨過房間骨碌碌地翻滾過來，沒有壹點反抗；她雙眼緊閉，不知何時已經昏了過去，連肋上挨了這麽猛的壹腳也沒睜眼。
　　林三酒壹楞，不由想彎下腰將她拽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從地板上空矮矮地激射來了壹個什麽東西，仿佛無視了空氣阻力，直直鉆入麓鹽的喉嚨裏。小姑娘“咯”地壹聲，從嘴角裏流出了壹線血；她連眼睛也沒最後睜開壹次，仍然在壹片黑暗中死去了。
　　直到死，她也沒用出她的第五個能力。
　　“妳不是想報仇嗎？”
　　那個小男孩急切地叫道，“現在妳殺了她，這事結束了！讓我們走，以後井水不犯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