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八章 書接上回

　　從寶釵院裏出來，麝月跟在失魂落魄的寶玉身後，幾次三番的旁敲側擊，想要弄清楚夫妻兩個到底是因為什麽又鬧了起來。
　　可寶玉卻只是搖頭嘆氣，半句不肯多說。
　　就在主仆兩人走到沁芳橋上的時候，對面也風風火火走來幾人，為首的正是王夫人，後面除了彩霞彩雲幾個，被派去報信兒的芳官也混在其中。
　　寶玉見狀回頭掃了眼麝月，然後硬著頭皮上前見禮。
　　“妳……”
　　王夫人急切的話語到了嘴邊，又生生憋了回去，沖左右拂袖道：“妳們先去守好橋頭。”
　　眾人忙分作兩撥，各自把守住拱橋兩側。
　　王夫人則是帶著壹臉尷尬的寶玉，來到了正中的涼亭裏，她也不坐，就這麽面沈似水的盯著寶玉問：“妳方才去寶丫頭那裏做什麽了？不會真的當著她的面，把那餿主意說出來了吧？！”
　　“沒、沒有。”
　　寶玉弱弱的否認著，聽起來壹點底氣都沒有，畢竟他雖然沒有說那原版的餿主意，卻換了個更為荒唐離奇的。
　　“那還好。”
　　王夫人假裝松了壹口氣的樣子，拿帕子擦了西側的石頭條凳，坐下後繼續問：“說說吧，妳跟寶丫頭見面後都聊了些什麽？”
　　寶玉站在那裏手足無措，壹會兒看看橋頭壹會兒看看橋尾，就是不敢和王夫人對視，更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怎麽回事？”
　　王夫人的臉色又轉而嚴肅起來：“妳到底跟她說什麽了？！昨兒連先生壹個孩子，然後再拋妻棄子的話，妳都好意思說，難道還有比這更難說出口的話？”
　　“這個……”
　　賈寶玉鬢角上都沁出細汗來了，心說寶姐姐好歹還是收益的壹方，聽完自己的主意反應都這麽大，若是母親聽了，還不定要怎麽暴跳如雷呢。
　　“妳說不說？！”
　　王夫人見他依舊支吾，索性站起身來道：“妳不說，難道我就不能去問寶釵了？哼，妳等我問清楚了，再和妳算賬！”
　　說著，作勢就要往前院去。
　　“太太留步！太太留步！”
　　賈寶玉大驚，先是呼喊兩聲，然後幹脆扯出王夫人的袖子，哀求道：“我說、我說還不成嗎？太太千萬別去找寶姐姐，她、她如今正在氣頭上呢。”
　　“妳果然又惹禍了！”
　　王夫人咬牙坐回原位，瞪著寶玉道：“快說，若敢有半句謊言，我、我我我……我就把妳趕回金陵，讓老爺親自問妳！”
　　“兒子不敢、兒子不敢。”
　　寶玉解釋兩句，紅漲著面皮，終於是把先前發生的事情壹五壹十的說了。
　　說到自己那個更為荒唐的主意時，他幾乎把頭埋進了胸口，看都不看王夫人壹眼。
　　也虧得他沒看，否則大概率會察覺出王夫人的異樣。
　　王夫人雖然對焦順的手段已經頗為信服，可也萬沒想到不用自己督促提點，寶玉就自己朝著這條道上去了。
　　果然是化被動為主動！
　　不過王夫人卻是半點都高興不起來，若不是擔心薛寶釵和離之後，把自己做過勾當揭發出來，她又何嘗願意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罷罷罷。
　　事已至此，再想後悔也已經晚了，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演。
　　想到這裏，王夫人咬牙做金剛怒目狀，起身就是壹巴掌抽了上去：“逆子，妳怎麽有臉說出這種話，做出這等事？！”
　　寶玉只覺得半邊臉上火辣辣的疼，卻不敢擡手去捂，就這麽壹聲不吭鴕鳥似的站在那裏。
　　王夫人又緩緩坐了回去，哀嘆道：“我怎麽就生出妳這麽個不爭氣的東西？！”
　　寶玉依舊沈默以對。
　　王夫人又是壹陣唉聲嘆氣之後，忽然又站起身來。
　　寶玉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旋即見王夫人二話不說就往橋頭走去，忙跟上去訕訕的探問：“太太，您這是要……”
　　“我先去看看寶釵！”
　　王夫人回頭瞪了他壹眼，咬牙道：“她本是個心氣高的，偏壹再讓妳羞辱，若因此鬧出個好歹來，我怎麽跟妳姨媽交代？！”
　　寶玉有羞又愧，支吾道：“那、那您好生開導開導她，再替我說壹聲對不起——不過我是真的想要成全她，絕沒有羞辱她的意思。”
　　“妳不說話沒人當妳是啞巴！”
　　王夫人又呵斥壹聲，然後再不理會寶玉，徑往前院行去。
　　等到了薛寶釵處，正撞見鶯兒提著笤帚簸箕出來。
　　兩下裏撞在壹處，鶯兒不情不願的見了壹禮，王夫人便問：“妳們奶奶呢？”
　　鶯兒硬邦邦回道：“奶奶被二爺氣的夠嗆，正在屋裏傷心呢。”
　　王夫人也顧不上與她計較，吩咐彩霞彩雲等人在外面等著，自己獨自壹人挑簾子進到了屋裏。
　　彼時屋內已經重新收拾齊整，聽到動靜的薛寶釵雖起身相迎，卻並沒有出門相迎，見到王夫人之後態度也是冷淡的很。
　　不過在宮裏的時候，王夫人就已經習慣了。
　　當下自顧自的往椅子上壹坐，輕嘆道：“這確實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最好的選擇？”
　　薛寶釵嗤笑壹聲，反問：“只怕是最好的算計吧？！”
　　頓了頓，又補了句：“這裏面肯定少不了焦暢卿在背後使力，是也不是？”
　　王夫人倒也沒否認，只平靜道：“現如今寶玉是壹門心思想要遁入空門，我也早就乏了，沒亮相再跟他胡鬧，與其這麽耗著，還不如妳們夫妻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寶釵依舊是陰陽怪氣：“到底是我所需，還是妳們所需？”
　　王夫人沈默半晌，然後在寶釵疑惑的目光中，緩緩起身道：“那妳自己再想想吧，等明兒我再來找妳。”
　　說著，竟是毫不遲疑的離開了。
　　這下子倒把寶釵給弄懵了，搞不清楚她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卻說王夫人從寶釵屋裏出來，便沈著臉長籲短嘆，任誰看到了都知道她在寶釵面前碰了釘子。
　　等見了寶玉，寶玉自然也是這麽認為的。
　　當下小心翼翼的問：“太太，寶姐姐沒、沒說什麽不中聽的吧？”
　　王夫人瞪了他壹眼：“妳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就算她說的再不中聽，我還不是只能聽著？！”
　　然後又嘆道：“唉，寶釵正在氣頭上，說什麽也是聽不進去的，且緩壹緩吧，等我明兒再去勸勸。”
　　於是自這日起，王夫人幾乎每天雷打不動的去見寶釵，見了面也不多說，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句話，等寶釵拒絕了擡屁股就走人。
　　回頭又將寶玉好壹通數落。
　　就這麽連著五六天，寶釵也終於回過味兒來了，於情於理自己都不可能輕易答應這事兒，而王夫人顯然也知道這壹點，所以她每次來的目的，壹是做足姿態，二是拖時間。
　　估計只有她或者她背後的焦順，覺得時機成熟了，才會有更進壹步的動作。
　　果不其然。
　　等到了四月二十九這日，王夫人還沒來，薛姨媽先來了，見著女兒也不說話，只在那裏哭天抹淚。
　　薛寶釵見狀頭的大了壹圈，無奈問：“媽媽是不是聽人說，寶玉主動提出要讓我從了焦大哥？”
　　這壹說，薛姨媽哭的更傷心了。
　　王夫人拿出這個荒唐的辦法，還能說是為了寶釵考量，畢竟作為婆婆，明面上這對她完全沒有任何好處。
　　可寶玉呢？！
　　他這分明是為了當和尚，就想把寶釵當累贅、當貨物推給別人！
　　這讓薛姨媽怎能不惱、怎能不恨、怎能不悔、怎能不悲？
　　寶釵見狀，壹邊摸出帕子遞給母親，壹邊無奈問道：“姨媽這回請您過來，還說什麽了？”
　　薛姨媽又哭了壹會兒，這才哽咽道：“也沒別的，她就讓我提壹提妳哥哥的事兒。”
　　“哥哥怎麽了？”
　　“他已經去通政司當差了，聽說前兩天還跟著暢卿去了趟宮裏，回來後闔府上下炫耀了個遍，連妳嫂子也是沒口子的誇他……”
　　薛姨媽說著說著忍不住露出笑模樣，但轉瞬間又收斂了，歉意的看著女兒欲言又止。
　　薛寶釵暗嘆壹聲，道：“哥哥這回總算是知道上進了，媽媽可千萬別忘了叮嚀，讓他不要得意忘形。”
　　等薛姨媽連聲應了，她又喚了鶯兒進門，命鶯兒去請王夫人過來。
　　等王夫人聞訊趕到，三個人關起門來足足聊了壹個時辰。
　　寶玉聽聞此事，唯恐薛姨媽來找自己算賬，先是在怡紅院團團亂轉，後又跑到二門夾道裏翹首以待，直急的五內俱焚，才終於見王夫人從垂花門轉入巷道。
　　“太太！”
　　他急忙迎上去，誠惶誠恐的打聽：“您、您都和我姨媽說什麽了？”
　　王夫人橫了他壹眼，揮揮手斥退左右，這才道：“妳姨媽是聽說妳和寶釵又鬧了別扭，這才找上門來的，我見瞞不住，就把妳那餿主意說了。”
　　“啊？！”
　　賈寶玉大驚失色：“那、那我姨媽說什麽了？！”
　　王夫人咬牙道：“妳姨媽直氣的胃疼，當下就說要妳們兩個和離，哪怕因此被朝廷追責也再所不惜！後來還是寶釵不想連累娘家，主動勸說快慰妳姨媽，這才讓妳姨媽改了主意——不過……”
　　“不過怎得？”
　　“不過寶釵如此委曲求全，心裏頭自然也極不痛快，所以幹脆破罐子破摔，說是就照妳的主意來，只是過了後誰也不能反悔找後賬！”
　　“這、這……”
　　這個結果卻是寶玉完全沒想到的，壹時間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高興。
　　“怎麽？”
　　王夫人斜了他壹眼，冷笑道：“如今遂了妳的意，妳難道又後悔了不成？”
　　“我、我沒有。”
　　寶玉心虛的否認著，暗裏卻是五味雜陳。
　　他的性格壹貫如此，沖動起來不管不顧，事後又時常變卦，若是當時寶釵直接答應了還好，可緩了這幾日才答應，就讓他心裏莫名的不舒服。
　　但木已成舟，再想後悔也晚了。
　　王夫人緊跟著又道：“這事兒既然是妳挑起來的，那妳就得負責把它辦妥——寶釵如今是賭氣答應了，可暢卿那邊兒還不知情呢。”
　　經她這提醒，寶玉才想到要完成這件事，自己還要主動去尋焦順，設法讓他答應……
　　壹想到這裏，寶玉就覺得滿嘴苦澀，這可比說服寶姐姐，還讓人尷尬羞恥百倍！
　　可誰讓事情是他主動挑起來的呢？
　　即便是再不情願、再覺得別扭尷尬，現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拜托焦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