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焦暢卿無心插細柳【下】

　　就在老太太設宴款待焦順的同時，賈環也風風火火的尋到了趙姨娘屋裏。
　　“母親、母親！”
　　壹進門，他就滿臉委屈的往趙姨娘懷裏紮，嘴裏連聲控訴道：“昨兒寶二哥和姐姐們出去逛，闔府的人都去了，偏不帶上我！她們在外面打賭得了彩頭，回來給丫鬟送了壹大堆，偏也不給我壹個！”
　　眼見他扭股糖似的鬧，趙姨娘揮退了屋裏的丫鬟，沒好氣罵道：“妳如今也大了，是這府裏正經的爺們，怎麽還跟沒斷奶似的，白白讓下面人笑話妳！”
　　說著，強行讓他在身前立正。
　　賈環摸摸鼻子，不以為意的道：“母親不是說這府裏往後就是您做主了嗎，難道還由著她們笑話我不成？”
　　說著又拉扯趙姨娘的袖子道：“反正那彩頭必須有我壹份！”
　　趙姨娘壹指頭戳在兒子眉心，呵斥道：“沒用的東西，不過是些玩意兒罷了，就算多了它又能怎得？有這功夫妳好生讀書，等把寶玉比下去，我也好在老爺面前擡舉妳不是？！”
　　聽母親不肯幫自己，還催著讓自己去讀書，賈環立刻往床上壹撲，打滾兒尥蹶子的撒潑：“我不、我不！我就要那彩頭、我就要那彩頭！”
　　“噓！”
　　趙姨娘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著裏間道：“老爺就在裏間呢，妳是皮癢了不成？”
　　賈環的聲音登時降了八度，哼哼唧唧的道：“反正我就要那彩頭，母親若不給我討來，我就再也不讀這鳥書了！”
　　趙姨娘無奈，只好應道：“好好好，依妳、都依妳就是，幾件玩意兒值什麽？我這就找妳姐姐討去！”
　　誰知賈環卻撇嘴道：“妳不用去找我姐姐，我姐姐手裏壹件都沒有！”
　　“怎麽會？”
　　趙姨娘愕然：“妳不是說還有多出來送人的麽？難道旁人都得了許多，獨她就壹件沒得？”
　　“得是得了。”
　　賈環壹骨碌爬起來，憤憤不平道：“聽說她還拔了頭籌呢！只是後來探春姐姐把得來的彩頭，壹股腦全都送給了寶二哥！”
　　趙姨娘壹聽這話也氣得不輕，叉腰罵道：“好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小蹄子，對咱們娘倆從不見她這麽大方，偏把別人肚裏爬出來的當親哥哥——妳等著我的，瞧我怎麽收拾她！”
　　生了會兒悶氣，她又問：“那彩頭誰得的最多？”
　　“應該是湘雲姐姐吧，聽說她送昨兒出去好些個呢。”
　　“怎麽是她？”
　　趙姨娘聞言皺起了眉頭，若是迎春、惜春、甚至是寶釵，這事兒都好商量，可那史湘雲……
　　“這是焦大哥出的彩頭，自然緊著湘雲姐姐先拿！”
　　“原來是他？”
　　趙姨娘聞言眼前壹亮，當下底氣就足了，拍著飽滿的胸脯道：“妳等著，我壹準兒給妳討最好的來！”
　　隨即又吩咐道：“妳去打聽打聽，看他今兒是否在家。”
　　賈環忙道：“在呢、在呢！聽說因為昨兒的事兒，老太太中午要專門設宴請他呢！”
　　趙姨娘便又差丫鬟去老太太院裏守著，只等那邊兒酒宴快散了，就趕緊回來稟報。
　　賈環見她果然上了心，這才滿意的回了自己屋裏。
　　而等賈環壹走，趙姨娘便就坐到了梳妝臺前。
　　她平素是最愛捯飭妝容的，否則也不會壹直榮寵不衰，只是自古女為悅己者容，先前賈政雖是有心無力，總還是能認真欣賞；現在整個人都頹了，每日裏長籲短嘆的，是既無力又無心，弄的趙姨娘也頗沒趣味。
　　如今要去見焦順，她滿心的表現欲便又勃勃而生。
　　……
　　再說賈母院裏。
　　跟著在廳裏忙了壹陣子，鴛鴦得空出來，原是想把那魔方好生收起來，可等到了廂房裏，看著魔方腦子裏就浮現出平兒的那番話，壹時不由怔怔的出起神兒來。
　　作為老太太的左右手，鴛鴦可以說是站在了奴仆的頂點，便府裏的主子們等閑也要給她三分薄面。
　　可也正因為達到了頂點，才讓她對前路更為迷茫，總覺得不管未來如何，都只會是壹路往下滑。
　　而焦順的出現，則像是在這茫茫前路上亮起了壹座燈塔——雖然是可望不可即的燈塔，但這並不妨礙鴛鴦對其生出‘寄情’之感，並對其暗中關註。
　　這些日子每每聽聞焦順在外面，又取得了什麽樣的成就，她就忍不住心馳神往，將自己代入其中。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被焦順幾句將心比心的言語，就輕易觸動了心弦。
　　原本以為是自己壹廂情願，不想就聽了平兒那番言語，隨後又得了焦順的禮物……
　　“姑娘、姑娘！”
　　鴛鴦正捧著那魔方遐想連篇，金文祥家的就匆匆尋了過來，見她正捧著個物件把玩，急的直頓足道：“我的好姑娘哎！都什麽時候了，妳怎麽還有心擺弄這些玩物？趕緊把那天大的喜事兒告訴老太太，讓她老人家也跟著高興高興啊！”
　　鴛鴦的手壹緊，只捏的那魔方哢哢作響，隨即忙又小心的放在了妝盒裏，起身咬牙道：“好，那妳就跟我去見老太太吧！”
　　說著，扯住自家嫂子便往堂屋裏去。
　　“哎！姑娘，妳要做什麽？姑娘！咱們再商量、再商量啊！”
　　金文祥家的瞧出不對來，壹時嚇的魂的都飛了，打著提溜兒往後縮，可還是被鴛鴦生拖硬拽的到了堂屋廳裏。
　　彼時老太太在羅漢床上對坐談笑，焦順和賈璉則圍著壹張方桌表演著虛情假意，見這姑嫂兩個拉拉扯扯的進來，都下意識停了話茬。
　　到了屋子正中，鴛鴦丟開嫂子的手，噗通壹聲跪倒在賈母身前，悲聲道：“老太太，昨兒大太太來找我，給大老爺保媒，說要討我去做小老婆，因為我不肯依從，大老爺索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就是要等著往外聘，還說我就是到了天上，這壹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
　　“我如今是鐵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裏，這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我也不嫁！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壹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
　　聽到這裏，焦順也終於依稀記起了原著的劇情，下面好像鴛鴦就要賭咒發誓壹輩子不嫁人了。
　　雖說這事兒本來和他沒關系，可瞧這丫頭烈性，他也不由動了惻隱之心，於是插口道：“鴛鴦姑娘用不著如此，老太太活菩薩似的，素來又最疼身邊人，往後自然少不了妳壹段好姻緣。”
　　鴛鴦感激的看向焦順，但略壹遲疑之後，她還是咬牙賭咒道：“若沒造化，等服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尼姑！若我有半句假話，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裏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裏！”
　　說著，又從袖子裏翻出壹把剪刀，左手扯散了頭發，右手攥著剪子就鉸！
　　等眾仆婦丫鬟得了老太太吩咐，撲上去阻攔時，已剪下了半縷來，好在她頭發茂密，重新挽上還不算太明顯。
　　必是賈母早被氣的渾身亂顫，把拐杖往地上重重的壹戳，怒道：“好啊、好啊！我通共剩了這麽壹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
　　說著，又遷怒起了賈璉王熙鳳夫婦：“妳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裏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麽個毛丫頭，見我待她好了，妳們自然氣不過，先弄開了她，才好擺弄我！”
　　賈璉被罵的噤若寒蟬，王熙鳳倒是滿肚子話要說，可壹來見老太太正在氣頭上，二來做兒媳婦的總不好當眾非議公婆，於是也只能悶不做聲。
　　老太太見他們夫婦不言語，氣的還要再罵，虧得焦順在壹旁打圓場道：“老太太明鑒，這自來談婚論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聽說做老子的要收屋裏人，還先要兒子兒媳首肯的。”
　　賈璉這才連忙符合道：“是啊老太太，這事兒我壹概不知，若知道，也不敢來您跟前兒討罵了。”
　　“若這麽說，倒是我錯怪妳們了。”
　　賈母的表情這才和緩了些，又埋怨壹旁的王熙鳳道：“鳳丫頭，妳平時壹向伶牙俐齒的，怎得方才連辯解幾句都忘了？”
　　王熙鳳卻撒嬌道：“呦～我還沒挑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要依我說，這事兒就怪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招人愛，怎麽怨得人惦記？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能等到這會子？”
　　她這正話反說，惹得賈母也笑了出來：“罷罷罷，既這樣，我也不要了，妳帶了去罷！”
　　鳳姐兒道：“等著修行完這輩子，來生托生個男人，我再要罷。”
　　老太太又道：“妳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裏，看妳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
　　鳳姐兒將手裏的帕子壹甩，誇張的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壹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
　　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賈璉也跟著笑，細瞧卻是滿臉幽怨。
　　原本他壹心認定家花不如野花香，夫妻剛分居的時候，只以為從此‘頓開金鎖走蛟龍’，巴不得就此離這黃臉婆遠些，好盡情的逍遙快活呢。
　　可時間壹長，他的想法逐漸就有了轉變。
　　壹來是距離產生美，容易讓人產生小別勝新婚的錯覺。
　　二來麽……
　　他手上的銀子早花幹凈了，這兩袖清風如何去外面逍遙快活？
　　而府裏面因為多姑娘的前例，又有幾個敢在王熙鳳眼皮底下和他勾三搭四的？
　　就有那麽壹兩個膽大包天的，姿色身段也都跟鳳姐、平兒差了好些行市，兩廂壹對比，這野花反倒不如家花香了。
　　所以他最近幾次向王熙鳳賣乖示好，想要破鏡重圓，誰知王熙鳳卻是冷嘲熱諷，半點親近的意思也沒有。
　　這也還罷了，偏她在老太太面前，又說出如此賣乖的話來。
　　賈璉有心拆穿，可又顧忌自己的臉面，怕傳出惹人恥笑，最後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裏吞。
　　卻說老太太消了怒火，便不肯再在焦順面前抖落家私，於是略過這話不提，又說起了霽月清風的事情。
　　這些無需多提。
　　卻說焦順席間出去方便，剛從茅廁裏出來，就見鴛鴦正親自捧了水盆毛巾等著幫自己凈手，當下不由搖頭道：“姑娘何苦如此決絕？”
　　鴛鴦微壹躬身，鄭重的道了謝，然後才解釋道：“我知道焦大爺是為了我好，可到底他是主子，是老太太的骨血，本就是以下克上的事兒，何況我那哥嫂又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我若還希圖著有個往後，只怕未必能保得住當下！”
　　不得不說，這果然是個有主見的。
　　只可惜……
　　有那誓言在前，想把她討回家顯然是不能了。
　　想到這裏焦順就少了七分興致，只隨口丟出壹句片湯話：“真是難為妳了——日後若有什麽不順遂的就去找我，能幫的我壹定幫。”
　　這話反著聽就是不能幫的就肯定不幫。
　　鴛鴦卻顯然把這話當成了真情實意，壹雙水汪汪的眸子微微泛紅，用力的沖焦順點了點頭。
　　雖然鴛鴦的事情暫時被壓了下去，可老太太到底是壞了興致，故此這回宴請又鬧了個虎頭蛇尾。
　　不過焦順倒樂得如此，他和賈璉倒不是沒有共同語言，可當著老太太的面，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又如何說的出口？
　　於是席間就只能雞同鴨講，這對於二人來說都是壹場折磨，自然越早結束越好。
　　等從老太太院裏出來，焦順正琢磨是去東府探視兒子，還是直接回家休息，冷不丁就見不遠處有個花枝招展的婦人，正沖自己連連招手。
　　這趙姨娘當真是個蠢貨，大人庭廣眾之下怎敢兜搭？！
　　焦順心下暗罵壹聲，裝作沒看見壹樣，目不斜視的往東府的方向去了。
　　誰知趙姨娘卻不依不饒的追了上來，壹邊追還壹邊毫不避諱的呼喊‘焦大爺留步’。
　　焦順生怕她把闔府上下都驚動了，只好站住腳步，回頭狠狠的瞪著她。
　　趙姨娘被嚇得腳下壹頓，隨即忙解釋道：“聽說昨兒大爺拿了好些小孩子的玩物當彩頭？卻怎麽也不給我們環哥兒留幾件，如今他鬧著管我要，我也是實在沒法子，才厚著臉皮找了來。”
　　聽她說是有正經理由，焦順這才稍稍放下心來，隔著丈許遠揚聲道：“些許玩物罷了，也值得姨娘親自來討？不過也是我粗心大意，竟忘了環哥兒的份兒——這樣吧，我回頭……”
　　他本想說回頭差人給賈環送去，可說到半截，見趙姨娘搔首弄姿連拋媚眼，壹時就起了誤會，臨時改口道：“這樣吧，姨娘晚上去大觀園的蘆雪庵裏候著，我到時候挑幾件好的讓人給妳送去。”
　　頓了頓，又特意點醒道：“妳壹個人去就好，千萬別讓別人知道，免得惹來麻煩。”
　　趙姨娘聽到這裏，如何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心下惱道，這賊漢子還真以為自己是那戀奸情熱，只顧貪歡的蕩婦不成？
　　當下她壹咬銀牙憤然質問：“什麽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