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壹十七章 決勝千裏

　　金陵，紅衣區，王家大院。
　　王賁與王離父子湊在兵棋推演的沙盤前，大眼兒瞪小眼，沈默無語。
　　大漢對河內王翦部、巨鹿太平道本部用兵之前，陳勝以操辦陳月與王武的婚事為由，奪了這父子二人的軍職，急招二人回金陵。
　　父子二人接到王令後當即就交割的軍務，歡歡喜喜的踏上回京的路，結果走到半道上，就得知了大漢將對老父親（祖父）用兵的消息，登時就覺得，天都塌了……
　　他們不怪陳勝。
　　因為他都明白，陳勝急召他二人回京，乃是出於愛護之心，不給他們行差踏錯，私下向老父親（祖父）傳遞情報的機會，同時也是杜絕他們骨肉相殘的人倫悲劇。
　　什麽？
　　擔心他父子二人帶著麾下的紅衣軍，造陳勝的反？
　　這或許是大漢最好笑的笑話！
　　他父子二人心頭忐忑的趕回京師之後，陳勝也未為難他們，甚至都未派人看管他們，他們依然可以向往常壹樣，自由的出入王家大院、紅衣區，哪怕是出金陵城，都不會有人來幹涉他們。
　　他父子二人乃是自覺閉門謝客。
　　只是……
　　雖然他父子三人入大漢，乃是他們與老父親（祖父）默認的選擇，也都早就做好了兵戈相見的心理準備。
　　正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身為武將，盡忠職守、戰死沙場，並不是壹件悲痛或恥辱的事。
　　而是壹件值得喝彩、值得敬佩的事。
　　但想是如此想，可事到臨頭，誰又能真放得下？
　　是以自閉門謝客之後，王賁、王離父子二人便模擬河內郡、河南郡的地勢，以及姬周禁軍、大漢紅衣軍雙方的兵力配置，進行了不下十次兵棋推演。
　　然後十數次兵棋推演，次次都以大漢紅衣軍攻破姬周禁軍大營告終。
　　無壹例外！
　　許久，王賁才長嘆了壹口氣，由衷的向長寧宮方向揖手道：“大王，真是高啊！”
　　作為十裏八鄉有名的大孝子，王離不假思索的給老父親捧哏道：“是嗎？有多高？”
　　王賁面無表情的隨手壹巴掌甩在王離的後腦勺上，將他從小馬紮上打翻在地。
　　王離習以為常的隨手揉了揉後腦勺，扶起小馬紮重新坐好，說道：“蒙恬能勝祖父大人，非祖父大人不及祖父大人，實是紅衣軍之戰鬥力著實無解！”
　　言下之意：換我上，我也行！
　　王賁嗤笑著不屑的看了自家狗兒子壹眼：“就憑妳，縱是帶著老部下們上陣，也不過只是妳祖父掌中壹玩玩物！”
　　王離為了自己的後腦勺著想，只是淡淡的“呵呵”壹笑，並未作答，但其態度已經十分明顯：‘是嗎？我不信！’
　　王賁懶得搭理他，自顧自的說道：“起先老子也未意識到這壹點，直到這幾日兵棋推演，翻來覆去都以蒙恬大勝收官，老子才漸漸回過味兒來……大王，屬實是高，泰山那麽高！”
　　王離本能的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醞釀了兩秒鐘後，還是忍不住道：“就算您是想拍大王馬屁，也能不能勞煩您拍點靠譜的？此戰又非大王親自領軍上陣，勝負與大王又有何關聯？難不成大王人在金陵坐，還能決定千裏之外司州大戰之勝負？”
　　“啪。”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力道，坐得板板正正的王離再壹次被打翻在地。
　　他無語的看著老父親，心頭嘀咕道：‘妳是老子妳了不起，等某做了老子……’
　　王賁瞅著他，很是憂愁的嘆了壹口氣道：“老子不爭氣，不及妳祖父也就算了，怎麽妳比老子還不爭氣，連老子都不如？”
　　王離：？？？
　　王賁語重心長的接著說道：“離兒，聽爹的，這輩子做到師長就算了，再往上，就算是大王擡舉妳，妳也壹定要推辭，咱王氏人丁可不興旺，可經不起妳霍霍……”
　　王離終於忍不住了，半躺在地上，面紅耳赤的梗著脖子說道：“阿爹，您說兒子不及您也就罷了，兒子認，可您要說兒子連壹軍之長都做不了，兒子打死也不認，難不成兒子還不及那季布、陳嬰？”
　　“很好，未將自己與李信相提並論，看來妳還有幾分自知之明！”
　　王賁唉聲嘆氣扶正了歪倒的馬紮，拍了拍道：“站有站像、坐有坐相。”
　　王離爬起來，默默的將小馬紮搬到王賁手臂夠不到的位置，重新坐好。
　　王賁權當沒看到，問道：“妳自幼熟讀兵法，上將軍所著兵書，還未忘記罷？”
　　王離：“兒子縱是忘了您姓甚，也絕不敢忘了上將軍之兵法！”
　　王賁的眼角抽了抽，暗暗在心頭小本本上給這逆子記上壹巴掌，而後面不改色的再次開口道：“很好，那我問妳，何以破正？”
　　王離想也不想的回道：“以奇破正！”
　　王賁：“何以勝奇？”
　　王離：“以正勝奇！”
　　王賁頷首：“那我問妳，這麽淺顯的兵家常識，妳覺得大王懂不懂？”
　　王離聽言，心下略壹猶豫。
　　他這壹猶豫，將王賁都看得震驚了……他猶豫了？他竟然還猶豫了？逆子啊！！！
　　好在王離接下來的話語，救了自己後腦勺壹回：“大王用兵，似天馬行空、又如羚羊掛角，不拘壹格、能人所不能，這般淺顯的兵家常識，應無法加諸於大王之身。”
　　王賁猛松了壹口氣，右掌噴薄欲出的氣勁，緩緩的流回了丹田之中。
　　他緩緩說道：“先前為父得知大王拜李信為北征將軍北伐太平道，拜蒙恬為西征將軍西征妳祖父之時，心下便曾感到疑惑，為何是蒙恬西征，而不是李信西征？”
　　“妳祖父用兵章法，無須為父多言。”
　　“蒙恬用兵之章法，極肖妳祖父，只是目前還欠缺些火候，不及妳祖父老辣，若以常理度之，他與妳祖父對陣，當處處受制於妳祖父，縱使能維持不敗，也不過勉勵支撐。”
　　“而李信用兵，極奇極險，若是他領軍西征，縱使戰妳祖父不過，也定能令妳祖父分寸盡失、陣腳大亂，可謂未戰便先勝壹城。”
　　“李信北征太平道亦是如此。”
　　“為父近日清點太平道諸將，料定此番太平道迎戰我大漢王師之大將，非幽州韓信莫屬。”
　　“此人用兵之章法，與大王用兵之法近似，卻又有所不同，概括起來，此人用兵可謂是奇中帶正，用之奇、令之正。”
　　“與此人相比，李信勝之奇、敗之正，他二人對壘，恰似針尖對麥芒，勝則大勝，敗則大敗。”
　　“而若遣蒙恬領軍北征，蒙恬完全可以不變應萬變，積小勝掀大勢，以無可匹敵之姿碾碎壹切魑魅魍魎，同樣是為戰便先勝壹城。”
　　王離的臉色漸漸嚴肅。
　　他的段位，尚不足以支撐他站到這樣俯覽全局的高度上。
　　但經老父親這麽壹提醒，他也猛然意識到了問題的所在。
　　此番大王對祖父大人與太平道用兵，竟然全然不對？
　　‘大王那般高明的統帥，竟然也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嗎？’
　　這樣的念頭，剛剛出現在王離的心頭，就見老父親踢了壹腳面前的兵棋沙盤：“直到方才，為父才突然想明白，大王是何等的高瞻遠矚！”
　　“他反其道而行之，令蒙恬西征，縱然蒙恬的兵法造詣尚不及妳祖父，但憑借紅衣軍天下第三的絕強戰鬥力，不但可補足蒙恬與妳祖父之間的差距，還可令蒙恬反克妳祖父，以犁庭掃穴之勢，徹底摧毀妳祖父麾下的二十余萬姬周禁軍！”
　　“若是換做李信西征，縱然他憑借舉世無雙的奇兵造詣，以及虎賁軍強於姬周禁軍的戰鬥力，逞兇壹時，也絕難撼動妳祖父的根本。”
　　“除非大王終於決意納司州入漢境，大舉向司州增兵，否則無論李信在司州耀武揚威多久，終究還得灰溜溜的領兵退回漢境。”
　　說道此處，他深吸了壹口氣，難言驚嘆之意的徐徐說道：“令李信北征亦是如此，韓信兵法造詣或許略勝李信壹籌，公平較量之下，李信應當不是韓信的對手，但李信具有壹個韓信不具備的大優勢，那就是李信是攻勢，而韓信居守位，李信能無所顧忌的將其擅長的奇兵發揮到極致，他可以由著性子、散漫無疆的走到哪兒打到哪兒，他可以打巨鹿，也可以攻打韓信老巢的幽州，還可以攻打韓信還未捂熱乎的司州！”
　　這聽起來或許很不可思議。
　　正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但放在李信的身上，父子二人卻都覺得這很合理！
　　因為他是李信，是五萬兵馬只帶著十天幹糧，就敢迂回千裏直撲洛邑的李信！
　　兩個師他都敢打洛邑。
　　這回他手裏整整有壹個軍，還有壹個獨立騎兵師，他要不把太平道給攪個底兒朝天，他就不叫李信！
　　“正所謂久守必失，韓信的兵法造詣再高，也不可能憑借二十余萬黃巾軍，守死幽、兵、冀三州之地！”
　　“但他守不住又能怎麽樣呢？難道還敢打進吾大漢疆域嗎？”
　　王賁嗤笑著看向王離。
　　王離壹秒都沒猶豫，立即搖頭如撥浪鼓！
　　打進漢地？
　　除非韓信瘋了！
　　就算不算還未擺到臺面兒上的搏浪軍，朝中也還有三十萬大軍，以及大王這位當世名將！
　　惹上李信，了不起大殘！
　　要真引得大王領軍禦駕親征，那可是會死人的！
　　“同樣是用奇兵的大家，李信能沒有後顧之憂的放手施為，而韓信卻進退不得、首尾難相顧，韓信拿怎麽擋住李信？命嗎？”
　　王賁感嘆的搖頭道：“反觀若是遣蒙恬北上，以蒙恬的用兵章法，縱有紅衣軍為憑，至少也要三月才能初見成效，太平道如今亦是橫跨四州之地的當世豪雄，三月之期太久太久，已足夠九州群雄打消對吾大漢的畏懼與忌憚！”
　　“若是那張良小兒，威逼利誘令青州宋義、雍州嬴政、益州劉邦出兵襄助，此戰沒有個壹年半載，絕難分勝負，且縱是能勝，也必然慘勝！”
　　“吾大漢當前的大好形勢，也必將隨之毀於壹旦！”
　　說完，他再次看向王離，壹字壹頓的問道：“現在，妳知道大王是如何人在金陵城，決勝於千裏之外的嗎？”
　　王離目光呆滯，既像是出神的思考，又像是在懷疑人生。
　　壹個調兵遣將而已。
　　真的有這麽多說道嗎？
　　真的不是老父親想太多嗎？
　　可聽老父親的講解，好像真是那麽壹回事啊！
　　而且如果說調李信北伐、調蒙恬西征，只是巧合而已，那龍驤師怎麽說？
　　朝中唯壹的騎兵師，偏偏就調給了李信，這總不能再是巧合了吧？
　　只通過簡簡單單的調兵遣將，就將三方八十多萬大軍操縱於鼓掌之中，算盡算絕……
　　“嘶！”
　　王離驀地狠吸了壹口涼氣，暗道：‘恐怖如斯啊！’
　　他暗自吞咽了壹口唾沫，小心翼翼的低聲道：“阿爹，若是這麽說來，祖父大人豈不是死定了？”
　　“嘭。”
　　王賁隔空壹道柔和的沖擊真氣，精準的轟在了王離胸膛上，當場就打得王離原地起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重重摔在了庭院之中心。
　　“為父即刻進宮面見大王！”
　　王賁神清氣爽的站起來，沈聲道：“請求大王準許為父趕往河內郡，說服妳祖父歸降吾大漢！”
　　王離揉著屁股爬起來，齜牙咧嘴的仿佛帶上了痛苦面具：“大王會不會準許您前往河內郡，兒子不知，但祖父大人肯不肯歸降大漢，兒子卻壹清二楚！”
　　“他老人家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為父縱然是綁，也定要將妳祖父大人綁到金陵！”
　　王賁不容置疑的說道：“大王這回明顯是動了殺心，他老人家就算不為他自個兒考慮，也得為他麾下那二十余萬姬周禁軍考慮壹二！”
　　王離猶豫了幾息，輕嘆道：“從兒子的角度，我支持您前去，從孫子的角度，我覺得妳還不要去了，祖父大人是什麽脾性，難不成您還不知？您就算是將他老人家綁回金陵，他也絕不會食壹口漢米，憑白的折辱了他老人家的氣節不說，還汙了大王的品德，還會令咱家在朝中的處境越發難堪……兒子不是貪圖榮華富貴，只是您這麽做，確是百害而無壹利！”
　　王賁聽得心頭火起，怒聲道：“百害而無壹利？二十余萬禁軍兒郎的性命，在妳個狗草的玩意兒眼裏，還不及妳前途重要？大王貴為九七之尊，尚且視將士如手足，妳是個什麽玩意，就敢視人命如草芥？”
　　王離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末了輕嘆了壹口氣，跪地叩首道：“兒子知錯，請父親大人責罰！”
　　王賁壹揮大袖大喝道：“滾進祠堂思過，待為父覲見大王歸來，再執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