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壹十二章 慈不掌兵

　　日頭正好。
　　陳勝身著赤色軍中常服，盤坐在紅衣軍大營校場點將臺上，壹邊督促營中將士操練，壹邊閱覽陳守與陳刀通過特戰局的信息傳輸渠道傳遞回來的簡報。
　　二人領兵出征，皆有特戰局支部隨軍聽令。
　　特戰局有特戰局自己的簡報。
　　匯集地理環境、敵軍兵力、統兵大將履歷、行軍路線、後勤補給線路等等資料。
　　最終形成簡報，壹式兩份。
　　壹份遞交統兵大將以作戰情分析之用。
　　壹份傳回陳縣特戰局本部供陳勝總覽全局，順帶存檔。
　　但隨軍的特戰局支部，只收集戰局的種種重要信息，既不會形成戰略戰術，也無權幹涉統兵大將的決斷。
　　所以，戰局的具體走向，還得看統兵大將傳來的簡報。
　　比如此刻陳勝手中拿的這份陳刀傳回來的簡報，上邊就記載著：“我部即將抵達陳留，明日晌午攻城，陳留兵馬綿軟，自我部入境以來，聞風而逃，不堪壹擊，唯余城池之利，末將欲攻城以礪兵鋒……”
　　陳勝剛剛看完二師特戰局傳回來的陳留戰局信息，此刻配合著陳留戰局的基本情況，逐句逐句分析陳刀的簡報。
　　許久，他才輕嘆了壹聲。
　　按照特戰局與陳刀的兩份簡報來看，強攻陳留縣，勝肯定能勝！
　　但自身勢必要付出壹定的傷亡！
　　兵書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攻城，當是不得已而為之之事，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但凡有其他破城之計，就絕不該選擇攻城。
　　陳勝認同陳刀統兵的理念。
　　不經血戰，無以成強軍。
　　他只是無法接受，本可以活下來的部下，死在不該死的時間、死在不該死的地方。
　　誰也沒有權力拿別人的生命做薪柴……即使煉出的是金子！
　　當然。
　　他也明白“慈不掌兵”的道理。
　　知道並不是陳刀的問題。
　　而是他自己的問題。
　　不過他並不準備改……
　　陳勝神色郁郁的放下陳刀的簡報，拿起陳守的簡報：“……昨日在許昌與潁川郡兵幹了壹架，潁川郡兵的戰鬥力還真不賴，還有，潁川的大戶人家是真他娘的富裕，區區壹個許昌，就抄出了十五萬石的糧秣，郡邑之內的存糧肯定更多……”
　　陳勝忍不住挑起了嘴角，眉宇間的郁結之色稍解。
　　他放下粗略瀏覽了壹遍的簡報，取出壹師特戰局的簡報。
　　特戰局除了戰前收集資料供統兵大將作戰情分析的職責之外，還肩負著記錄作戰過程的職責，包括團級極其以上的所有軍事主官在作戰過程中下達的每壹道軍令！
　　這非常重要！
　　壹來，方便戰後復盤，揚長避短，還可以作為重要參考文獻，逐步往上改進稷下學宮兵科的教案。
　　二來，有利於身處後方的陳勝，把握麾下每壹位中高層將領領兵作戰的水準，避免壹將無能累死三軍的慘劇發生。
　　後續紅衣軍擴軍的速度只會越來越快，軍官們升官的速度也會跟著越來越快。
　　而陳勝總攬大局，無法親歷每壹場戰役，也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去仔細考查每壹個軍官。
　　這些記錄，就將是他選拔中高級軍官的重要依據！
　　“……我部抵達許昌，五千潁川郡兵陳兵許昌城外，搦戰陣前，師長怒曰‘彼其娘之，潁川豎子，安敢輕視我耶，取死之道’！”
　　“未時，師長令整軍，取美酒請三軍共飲，壹碗畢，擲碗高呼‘二三子隨吾斬死前方婢養之奴’，而後壹馬當先，沖鋒於三軍之前，三軍振奮，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人人爭勇當先！”
　　“三通鼓，擊破潁川五千軍，斬首三千級，破許昌城池！”
　　“大捷！”
　　陳勝哭笑不得的擡起頭來，這位倒是沒有拿人當薪柴煉金子的心思，但打法實則比陳刀更狠！
　　單從二人遞回來的簡報，就可以看出他們二人的統兵風格，截然不同！
　　陳刀狠，對敵人狠，對自己也夠狠！
　　陳守莽，十頭牛都拉不住的那種莽！
　　若要比較。
　　陳刀統兵更全面，思路清晰、進退有據，難有大勝但也難有大敗，若肯學習，上限很高。
　　陳守統兵戰鬥力更強，但破綻也大，勝則大勝、敗則大敗，若不轉變思維，幾無進步空間。
　　“帶頭違反軍令，戰前飲酒！”
　　“身為主帥，卻扔下指揮權跑去當沖鋒之將！”
　　“不排兵、不布陣，不留預備隊不預設撤退路線……”
　　陳勝掰著手指頭，壹條壹條的老父親記著賬。
　　心頭琢磨著，這本賬簿，怎麽著都夠塞壹個參謀部到老父親手下了。
　　就在陳勝心頭思考著，該怎麽說服老父親的時候，壹條體格魁梧的壯漢，按劍急行至點將臺前，不顧甲胄在身強行壹揖到底：“末將李仲，拜見將軍！”
　　陳勝聞聲壹擡眼，看清來人後便伸手虛扶，溫和的輕笑道：“軍中不必多禮，過來坐！”
　　李仲再揖手道：“謝將軍！”
　　陳勝命親衛取來席子，置於他左側。
　　李仲畢恭畢敬的落座。
　　陳勝提起案幾上的水壺，倒出壹碗漿水推到他面前，調侃道：“字認全了麽？”
　　李仲聽言，慚愧的垂下頭顱，期期艾艾的道：“末將有負將軍厚望，還，還未認全。”
　　陳勝笑了笑：“這個可以不著急，但妳得多用點心……劉老三！”
　　壹名年輕的親衛快步行至他面前，拱手道：“標下在。”
　　陳勝從案上的壹摞文書之中，翻出幾張，推到案前：“把這個給李團長念壹念。”
　　“唯！”
　　年輕的親衛上前，捧起粗糙的草紙文書，低聲誦讀道：“四月十九，固陵兵營，有降卒十人，趁夜逃離兵營，戕害無辜百姓壹家四口，搶奪銀錢糧秣……”
　　“啪！”
　　劉老三堪堪念誦完第壹長行文上的第壹條，李仲便已怒不可遏的壹拍大腿，梗著脖子爆喝道：“狗賊安敢辜負將軍好意，安敢害我陳郡百姓，末將請命，即刻率壹彪人馬前往固陵拿此十賊，押回陳縣，五馬分屍，替被害鄉親父老報仇！”
　　陳勝面不改色的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示意他淡定壹些，同時揚了揚下巴：“別著急，聽完再說，繼續！”
　　“四月十九，拓縣兵營，有降卒百十人，徹夜嘯營作亂，殺傷我紅衣軍袍澤弟兄二十余人……”
　　劉老三壹句壹句的念誦。
　　念到後邊，連他自己都咬牙切齒，壹句話壹句話從牙縫裏往外蹦。
　　端坐在陳勝左側的李仲，更是怒得額頭上青筋直蹦，將壹雙缽盂大的拳頭捏得“鏗鏗”作響。
　　哪怕是陳勝已經看過很多遍，此刻再聽到，都不住的皺眉。
　　草紙文書上所說的降卒，自然就是李信麾下那支波浪軍偏師。
　　西城外壹戰，五萬搏浪軍偏師傷亡九千，余者皆降。
　　陳勝將其中所有百人將以上的軍官挑選出來，分開關押，命趙四派遣重兵看守。
　　余下的士卒，打亂建制，分散押解到十轄縣中，替當地百姓開渠引水、打井墾荒。
　　算下來，壹縣關押三千五百余搏浪軍降卒，派遣壹千紅衣軍看守……
　　陳勝的想法是好的。
　　但他嚴重的低估了這些搏浪軍降卒的彪悍與桀驁！
　　他們不是陳勝從蒙城帶回來的那些揚州黃巾降卒。
　　他們是名震天下的搏浪軍！
　　他們心頭的驕傲和桀驁，不是壹場敗仗就能徹底擊碎的！
　　更何況，那夜西城外壹戰，陳勝還贏很是勝之不武！
　　於是等到這些搏浪軍降卒從那夜的戰敗中緩過來後，就開始想法設法的反抗那些看守他們的紅衣軍。
　　潛逃、嘯營，殺害駐地百姓……
　　各地官府拼了老命的才壓下這些搏浪軍降卒造成的負面影響，沒有進壹步激化矛盾。
　　……
　　待到劉老三念誦完畢之後，陳勝才輕輕的開口道：“李仲啊，這些事妳怎麽看？”
　　李仲豁然而起，兩步走到案前，單膝點地，神色猙獰的低低咆哮道：“將軍仁義，待人推己及人，然此等恩將仇報的豺狼虎豹之輩，實不配受領將軍的仁義，將軍切不可再婦人之仁、養虎為患……末將願率本部人馬夜出陳縣，坑殺所有降卒！”
　　作為陳勝的頭號信徒，李仲對於陳勝某些理念的理解，甚至還在陳勝之上！
　　對於這些違背陳勝的意願、傷害那些冒著雪給他們送衣送食的父老鄉親們的憤怒，自然也在陳勝之上！
　　陳勝聽到李仲的咆哮聲，心下也是十分動容。
　　先前李仲說帶兵去捉拿那些殺害駐地百姓，說的是“請命”。
　　而此刻他說去坑殺那些降卒，卻未在提“請命”二字！
　　為何？
　　殺降不詳！
　　千夫所指！
　　遺臭萬年！
　　他不提“請命”二字，就是要壹肩扛下這些罵名！
　　他若點頭……
　　他們下次再見，見到的就會是李仲的屍體！
　　李仲自己送回來的屍體！
　　“妳能如此說，便證明我今日沒有找錯人！”
　　陳勝輕輕的壹擡手，壹股柔和卻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強行將單膝點地的李仲從地上扶了起來。
　　他淡淡的說道：“若真要殺降，我會自己動手，我陳勝還沒淪落到要部下來替我承擔罵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