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四章 命運之手

　　“所有禦醫”在倉促之間進宮，造成了皇宮內外的恐慌。萬歲殿行色匆匆的宮女，老頭們激烈的會診爭論，動蕩的氣氛從萬歲殿開始擴散……
　　金盞在萬歲殿呆了壹整天，她看到老頭們的搖頭、嘆息和皺眉苦思，已從中感覺到希望的越來越渺茫。她終於離開了這個慌亂之地，來到了三清殿。
　　曾經救過她的小道姑清虛還在睡覺，金盞命人掀了清虛的被子，將其從床上軟硬皆施弄起來。金盞叫清虛想辦法……但這小姑娘壹臉茫然。
　　金盞不由分說下令道：“將清虛道姑護送到萬歲殿。”
　　清虛還在壹個勁說道：“太後，貧道不是郎中，連脈象也不懂！”
　　“是皇後！”金盞生氣道，她此時還在乎稱呼，是覺得太後這個稱呼不吉，“妳能救我，就應再救官家壹次。”
　　清虛被半推半拽地弄出了三清殿。金盞正要隨後離開，卻被三清殿大殿中的元始天尊神像所吸引，那泥塑的像做的十分精妙，表情和姿態栩栩如生，特別是動作仿佛是活的壹般。
　　金盞立刻停下了腳步。
　　她轉過身，走到神像的蒲團前站了壹會兒，身邊的宦官宮女忙回避退後。金盞緩緩在蒲團上跪了下來，擡頭望著俯視大殿的高大神像。
　　“興許我本不該活到現在……”金盞壹開口，聲音無法控制地哽咽了，因為她的腦海中浮現了多年前在去淮南的路上，郭紹指天發誓的場面。
　　當時的場面如同就在眼前，郭紹的聲音也如同還縈繞在耳際：違背天命者，郭紹。老天要降罪，沖著我便是。
　　金盞無比虔誠地拜道：“請天神收走我的性命，讓他好好活著……”
　　金盞已經很多年沒給人叩拜了，她的地位尊崇，通常是接受別人的乞求和感恩；但是現在，金盞卻無助又卑躬地跪在神像面前。
　　那尊神像的表情做得很奇特，乍看很淡定，細看又仿佛在冷笑，仿佛在嘲笑凡人的脆弱。
　　金盞站起來，在蠟燭上點了三支香插在香爐裏，又咬破手指，把鮮血滴到香爐裏，復跪到蒲團上，閉上眼睛，全心地向神乞求拿走她的壹切……
　　……
　　西北的雨停了，不過已是下午。中軍下軍令，明早啟程。
　　帳外有人稟報道：“大帥，東京來人了。”
　　李處耘的神情頓時壹變。這個叱咤戰場的大帥，此刻在仲離眼裏卻如驚弓之鳥，任何壹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他緊張不安不已。
　　“大帥？”賬外的聲音又響起。因為李處耘好壹會兒都沒出聲。
　　李處耘這才頗有些猶豫地開口道：“先帶到這裏……”
　　等了許久，壹個布袍人被將士帶進了大帳。布袍人進來便壹邊掏東西，壹邊說道：“小人是護國公（羅延環）府上的人，帶的是阿郎親筆書信，請李公過目。”他又沈聲道，“東京出大事了！官家身染重疾，聽說已不省人事！”
　　不料李處耘卻完全沒有大驚失色的表現。仲離自然也沒有太多意外，他們已經事先知道……不僅是因為突然調回大軍的軍令，還另有壹個消息。
　　“妳下去罷。”李處耘很沈得住氣。
　　布袍人面有詫異之色，嘀咕道：“我家阿郎也知道不久，趕緊就派小人來了……”
　　等信使出去，李處耘才有點動容道：“羅延環到底是過命的兄弟。”
　　仲離沒吭聲，聽到這句卻覺得李處耘雖然有城府，但老練上還差點火候……如果李處耘到了仲離這年紀，經歷的事兒夠多，他會明白：羅延環能送出這封信，主要不因兄弟情；而是自覺是壹條繩子上的螞蚱、是壹種明確的選擇。
　　仲離認為……在這種選擇生死立場的時候，看處境，有的人會更早選擇、更幹脆；有的人會等壹下，更願意等到事情更明朗壹些。如此而已，就這點區別；什麽過命的兄弟，還是太輕了。
　　李處耘與仲離面面相覷，神情更加凝重。他們不是不震驚，而是早有心理準備。
　　仲離沈吟道：“沒想到事情變得這麽快……”話裏還有壹絲微妙的興奮和興慶。
　　李處耘倒是嘴角壹陣抽搐，看得出來，他是真為皇帝的消息感到痛心。仲離從他細微而毫不做作的反應，感受到李處耘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仲離附耳道：“李公真有成大事之風範，危急關頭沈得住氣、穩重英明！”
　　李處耘分開腿四平八穩地坐在凳子上，冷冷的壹張臉，悲意和無奈微妙交替，沒有理會仲離。
　　仲離又低聲道：“今上準備不足，突發急癥，以至動蕩。但李公也無甚準備，現在並非輕舉妄動之時……越是危急，越得沈得住氣。”
　　仲離明白李處耘心裏很有城府，現在勸他造反，肯定是不行的，李處耘沒那麽傻！因為從前營河西軍團到朝廷中樞，有太多人掣肘李處耘，準備不足，風險太大；壹旦輕舉妄動，李處耘完全無法掌控局面。
　　也不是沒有辦法，就是孤註壹擲行非常之事，比如把魏仁浦以下的壹幫人直接殺掉。但這個做法不說失敗的可能很大，而且也不是李處耘這樣的人行事風格……願意鋌而走險魚死網破的，多半都是“舍得”拼的人；李處耘擁有的東西太多了，年齡也太大，沒有那份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
　　仲離想到了更能讓李處耘接受的策略，“拖。現在李公最重要的是留得青山在！您不能太快回京，回去肯定完了！”
　　李處耘冷冷地看了仲離壹眼，目光中已有怒氣。
　　但仲離壹副忠言逆耳、冒死進言的凜然……以前仲離無數日子的經營、慎言慎行的表現，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信任，心腹般的信任；不過，現在是揮霍那些苦心得到的信任的時候了！
　　他正色道：“任何明智的帝王，在這等時候肯定會除掉李公！什麽君臣之義、生死情誼都無用，今上沒得選，同樣李公也別無選擇！
　　只要熬過這陣子，今後就好辦了。或許朝中對李公忠心的人不多，但這世上識時務的人卻最多，不願意壹生碌碌無為、正在苦苦尋找平步青雲的人更多！只要慢慢等待，您身邊的人就會越來越多……很多事不需李公自己操心，自然有很多人替您爭取。
　　就算那史彥超也可能變成李公的人！您別不信，史彥超以前會聽今上的？他不是只受前朝皇帝管束麽，現在如何？”
　　李處耘咬牙沈聲道：“仲離！妳以為本公會反？！”
　　仲離被噎了壹下，急忙道：“老朽從投李公麾下那天，就知李公之心胸忠義！”
　　李處耘冷冷道：“那妳現在是何意？”
　　仲離沈默片刻，嘆了壹口氣道：“老朽行將入土之人，功名利祿不過淡如煙雲。老朽替李公謀劃，心都是為您好，為報您知遇之恩啊！”
　　李處耘不動聲色。
　　仲離道：“在下是提醒李公，您現在沒得選……但以後有得選。”
　　“哦？”李處耘神情復雜，臉色憔悴。
　　仲離道：“李公將來壹心為國，也可以做輔佐君王之棟梁。那時您有實力成大事，卻對大許皇室忠心耿耿，不是更值得世人敬仰麽？命運為何壹定要在他人之手，何去何從自己可以做主，難道不好嗎？”
　　果然李處耘聽到這裏沈默了，言語中的刺兒也減少。
　　……過了好壹會兒，李處耘眉頭緊鎖道：“這封信，得給魏仁浦也看看。”
　　仲離忙道：“李公英明！此時不是輕舉妄動之時，您得讓大夥兒安心壹些，不能急著去激任何人！”
　　李處耘遂猛地起身，徑直出帳，仲離也緊隨其後。
　　魏仁浦、昝居潤、各軍部將被召集起來。李處耘告訴大夥兒剛收到東京來的消息，然後將書信給魏仁浦看。
　　李處耘已無需再替羅延環掩蓋這件事。羅延環敢於這樣做，就沒有要掩飾與李處耘交好的意思，也沒法做到……朝堂上面那些人，無論文武，都知道。
　　大帳裏頓時氣氛悲切，甚至有武將當眾就大哭起來了。仲離觀此景象，心裏也感嘆，李處耘確實沒法馬上起兵造反！
　　反倒是魏仁浦表現得很沈靜，壹點都不張揚。在亂哄哄的大帳上，壹些人情緒誇張，甚至讓堂堂樞密院副使魏仁浦有被忽視的錯覺。
　　但是仲離最大的註意力，都在魏仁浦身上，壹刻也沒忽視這個文官！
　　先前大軍還在豐安舊城時，魏仁浦扶著壹塊隋代舊碑落淚的場面，被仲離記在心頭。像壹幅畫壹樣，十分清晰！仲離洞察這個文官，能深深地感受他安的是什麽心。
　　仲離想起書上記載的往事，國喪之時，滿朝大臣如何在靈堂哭得昏厥、呼天搶地；但其中有幾個人是真的傷心？
　　而越是情懷銘刻在心的人，在巨大的變故來臨時，反而不會奧陶痛哭表現太甚，那種入心的痛，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