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七章 竟然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1
陳平安停下拳樁,轉身望向城頭之外。
百余丈外,有壹位出人意料的訪客,禦劍懸停空中。
托月山百劍仙榜首,化名斐然,喜歡以青衫劍客示人。
斐然笑道:“好拳。”
陳平安點頭道:“別偷學,要點臉。”
這個斐然,跟那綬臣是壹路貨sè,半點劍修風采都不講的。
斐然搖頭道:“還真學不來。”
他先前跟隨大妖切韻去往浩然天下,以軍帳戰功,跟托月山換來了壹座蘆花島。斐然的選擇,比較意外,不然以他的身份,其實占據半座雨龍宗舊址都不難,所以不少軍帳都猜測斐然是相中了蘆花島的那座造化窟,多半別有洞天,不曾被過路左右發現,然後給斐然撿了便宜。
陳平安看了眼斐然,視線偏移,距離城頭數十裏之外,壹場鵝毛大雪,尤為壯麗。可惜被那龍君攔阻,落不到城頭上。
那斐然順著年輕隱官的視線,轉頭看了眼大雪,回頭笑道:“我年少時在周先生那邊求學,喜歡翻閱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青詞綠章和遊仙詩集,想象瑰麗,只可惜周先生眼高,編撰詩集,往往只取精妙語,不入眼者,壹律刪去。其中單獨有詠雪詩壹句,五丁仗劍決雲霓,戰死玉龍三十萬。”
斐然以純熟的浩然天下大雅言與年輕隱官言語。
陳平安笑道:“全詩為五丁仗劍決雲霓,直取銀河下帝畿。戰死玉龍三十萬,敗鱗風卷滿天飛。妳們那頭通天老狐只取壹半,問題不大,眼光未必多高,不低就是了。”
斐然點頭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早前壹次戰場上,陳平安跟斐然鬥過壹次,鬥心鬥力都有點,不過沒分出勝負。況且雙方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捉對廝殺,當時各自都還藏著太多後手。
在陳平安心目中,斐然、綬臣之流,對浩然天下的潛在殺力是最大的,不單單是什麽精通戰場廝殺,經歷過這場大戰之後,陳平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壹個道理,劍仙確實殺力極大,大妖術法當然極高,但是浩蕩大勢裹挾之下,又都很渺小。
而斐然、綬臣只要他們自己願意勞心勞力,就能夠幫著蠻荒天下的那些各大軍帳、王座大妖們查漏補缺,甚至最終成功改風俗、移民情,讓浩然天下被妖族侵占的版圖,在深層意義上,真正的改換天地。現在陳平安最擔心的事情,是各大軍帳鉆研、揣摩寶瓶洲大驪鐵騎南下的詳細步驟,具體到底是怎麽個縫補破碎山河、收攏人心,再轉過頭來,照搬用在桐葉洲或是扶搖洲。
就像那座甲申帳,不是什麽劍修的少年木屐,卻要比離真、流白幾個劍仙胚子加在壹起,更讓陳平安起殺心。
境界不高的木屐曾經登上城頭,在龍君身旁,想要與隱官大人復盤整個戰局,虛心求教,執晚輩禮,只不過陳平安沒理會。
有龍君在旁,殺是定然殺不成的,既然如此,有什麽好聊的,言多必失,畢竟木屐誌不在修道長生。
斐然撥轉腳下劍尖,好像就只是陪著年輕隱官壹起欣賞雪景。
陳平安開口道:“那個周先生,被妳們蠻荒天下譽為文海,只是有些運道不濟了,偏與北俱蘆洲壹座書院山主同名同姓,聽聞那位儒家聖人脾氣可不太好,回頭妳讓流白轉告自己先生,小心周文海被周聖人打死,到時候周密打死周密,會是壹樁千古笑談的。”
斐然哭笑不得,搖頭道:“看來離真說得不錯,妳是有些無聊。”
壹個儒家書院山主,打殺王座第二高的文海先生?當然如今是第三了,蕭愻自作主張,將壹張由井底飛升境大妖屍骸煉化而成的座椅,擺在了古井第二高位。只不過周先生和劉叉都沒有介意此事。
陳平安緩緩而行,只是沒有繼續走樁出拳,斐然也禦劍隨行,腳下是兩條不同的道路,只是方向相同。
陳平安隨口問道:“那通天老狐,什麽真身?避暑行宮秘檔上並無記載,也壹直沒機會問老大劍仙。”
雖然周密在蠻荒天下被譽為通天老狐,但是陳平安確定那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絕對不會是什麽天狐。
周密實在太像讀書人了,所以它的真身真名,陳平安其實壹直想問,可是壹直事多,後來便沒機會問了。
斐然說道:“為尊者諱。”
陳平安說道:“又沒問妳周密的真名。”
斐然道:“周先生肯定有某個棄而不用的真名真姓,卻沒有什麽真名。”
陳平安回了壹句,“原來如此,受教了。”
當然對方也可能在隨便瞎扯,畢竟斐然如果不無聊,也不會來這邊逛蕩。
陳平安問道:“那個張祿有沒有去扶搖洲問劍?”
扶搖洲是有壹座劍修宗門的,根深蒂固,人數不多,但是個個戰力不小,歷史上無壹人趕赴劍氣長城歷練。
斐然搖頭道:“張祿就壹直待在大門遺址那邊,整天抱劍打瞌睡。他跟蕭愻、洛衫竹庵這些劍仙的選擇,還不太壹樣。”
陳平安點頭道:“那還好。”
不然陳平安得心疼那些送出去的酒水。
斐然笑道:“龍君和托月山,都不會給妳同時躋身武夫止境、玉璞境劍修的那個‘萬壹’。我猜測在妳山巔境後期,或是元嬰境瓶頸,龍君就會再喊來壹位境界相當的前輩,不是劉叉,就是那頭老猿,打砸妳所在的這座城頭,爭取壞妳體魄和劍心,總之不會讓妳破境太過輕松,更防止妳萬壹真失心瘋了,舍得半座劍氣長城不要,自顧性命逃亡蠻荒天下。所以妳是註定去不了老瞎子那邊的十萬大山了。”
“不用妳猜,離真肯定已經這麽跟甲子帳說了。我就奇了怪了,我跟他有什麽仇嗎,就這麽死纏著我不放。離真有這腦子,好好練劍再與我英雄氣概地問劍壹場不好嗎?”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微微仰頭望向天幕,“至於武夫十境,算了吧,哪敢奢望。我如何躋身的山巔境,妳很清楚。再說了,已經得了妳們蠻荒天下兩份武運,我壹個來此做客的外鄉人,心裏邊壹直不得勁。恨不得還回去,可惜做不到啊。斐然妳在蠻荒天下名氣這麽大,就沒幾個山巔境的武夫朋友?眼睜睜看著我在這裏逍遙快活,能忍?換成是我,真不能忍,不打架,也要來城下罵幾句。”
斐然笑道:“還真沒有九境武夫的朋友,十境倒是有個,不過去了扶搖洲,山水窟那邊有壹場惡仗要打,齊廷濟,中土周神芝都守在那邊,山水窟好像還有兩個隱官大人的熟人,同齡武夫,曹慈,郁狷夫。”
這位年輕隱官,大概為了練拳,沒有攜帶那把斬勘已久,只是發髻間的那根簪子,讓人很難忽略。
因為龍君都沒辦法
將其徹底擊毀,與陳平安身上那件鮮紅法袍壹樣,好像都是大煉本命之物。
陳平安變成了雙手負後的姿勢,“曹慈,是不是已經九境了?”
斐然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扶搖洲那條戰線,我沒怎麽過問。”
陳平安點點頭,扶搖洲的山上山下,大戰不斷,在壹個大體上的太平世道,可能不如死水壹潭的桐葉洲顯得安穩,可時逢亂世,人心反而遠遠比桐葉洲更穩固。
斐然取出壹壺雨龍宗仙家酒釀,朝年輕隱官擡了擡。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斐然只管自己飲酒,然後抖了抖袖子,裏邊空蕩蕩的,上五境修士獨有的袖裏乾坤神通,陳平安只知道個粗淺,避暑行宮檔案那邊,有些粗略記載,陳平安反正閑來無事,光yīn長河在他身上流逝太慢,就很是用心地琢磨了壹番,勉強有個雛形,只可惜陳平安身在城頭,沒什麽物件可以拿來放置其中,不然連那活物都可以裝入其中,故而袖裏乾坤這門仙家術法,與那掌觀山河神通,是陳平安心心念念多年的兩門仙法。
早先那場大雪,陳平安倒是收攏了好些積雪在袖中,跟過年吃上了頓餃子似的,有些開心,只是等到陳平安在城頭堆好了壹排雪人,不曾想由於離著龍君不夠遠,給那壹襲灰袍壹道劍光悉數攪碎了。早不來晚不來,等到陳平安用完了積雪家當堆完了雪人,龍君那壹劍才到。
這個老王八蛋,千萬別落手裏,不然煉殺全部魂魄,然後送給石柔穿戴在身,跟杜懋遺蛻作個伴。
陳平安擡起手掌,掌心頓時五雷攢簇,手心紋路即山河,笑道:“再不走,我就要送客了。我這根簪子,沒什麽好打主意的,妳讓甲子帳放心便是,沒有暗藏玄機。”
斐然猶豫了壹下,點頭道:“我幫妳捎話便是了。”
陳平安笑著說了走妳二字,壹道五雷正法丟擲出去。
斐然只是躲開,沒有出劍。
我有真心贈酒之意,妳以五雷正法相送,好壹個禮尚往來。
斐然還有心情跟年輕隱官道了壹聲別,緩緩禦劍遠遊。斐然的脾氣,壹向是萬事不急。
陳平安突然望向那斐然,問道:“在那本周密千挑萬選的詩集子上,妳有沒有見過壹首膾炙人口的遊仙詩?壹般來說,應該是要放在開篇或是尾篇的。”
斐然停下身形,笑道:“願聞其詳。”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大聲吟誦了那首遊仙詩。
我住人間萬古宅,大日高升在墻東,睜眼便覺擾清夢,敕令明月墜其中。挽留天隅壹片雲,常伴袖裏溪邊松。
醉乘白鹿駕青虬,列仙遇我求醇酒。掛冠天宮桂枝上,手抓金烏作炭籠。悲哉仙人千秋夢,壹夢見我誤長生。
斐然聽過之後,神sè古怪。
陳平安轉過頭,眼神真誠道:“楞著做什麽,沒聽過就趕緊背下來啊。回頭讓那周文海先沐浴更衣,再好好抄錄在冊,作為天下遊仙詩的壓篇之作。”
斐然笑道:“這平仄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些?隱官大人可莫要欺負我不是讀書人。”
陳平安壹臉惋惜道:“浩然天下歷史悠久,雅言官話方言何其多,妳懂什麽平仄韻腳、四聲和韻。詩思如拳意,意思大者,氣勢洶洶,當頭砸下,後世讀書人,見詩如見拳,就像給劈頭蓋臉打了壹頓。”
斐然笑了笑。
陳平安點點頭,擡起手,輕輕晃了晃,“看來斐然兄還是有點學問見識的,沒錯,被妳看穿了,世間有那集字聯,也有那集句詩。我這首遊仙詩,如我掌心雷法,是攢簇而成。”
斐然禦劍遠去。
陳平安趴在墻頭上,繼續翻閱那本山水遊記,當時丟出城頭後,很快就後悔了,趕緊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去往城墻中的壹個大字筆畫當中,將那本隨風飄蕩的書籍抓回手中。整部書籍已經看了個滾瓜爛熟,倒背如流,陳平安都沒問題。
因為咫尺物屬於這半座劍氣長城的外物,所以只要陳平安敢取出,哪怕位距離龍君最遠處的城頭壹端,依舊會招來壹劍。所以陳平安沒有紙筆,想要在書上做些註解批註,就只能是以壹縷細微劍氣作筆,在空白處輕輕“寫字”,哪怕不是什麽玉璞境修為,憑借陳平安的眼力,那些字跡也算清晰可見。
每翻壹頁,就換壹處看書地方,或者坐在城墻大字筆畫中,或者行走在墻上,或者身形倒懸在城頭走馬道上,或者轉瞬禦風至城頭上方天幕處,只是如今天幕實在不高,離著城頭不過五百丈而已,再往上,龍君壹劍過後,飛劍的遺留劍氣,就可以真正傷及陳平安的體魄。
不知為何,龍君對這本與咫尺物壹樣是外物的書籍,沒什麽興趣,任由陳平安翻書看書解悶,從無劍光趕來。
陳平安便螺螄殼裏做道場,偷偷摸摸做了壹樁小事,從書上煉字到書外,小心翼翼,將書中每壹個文字都先小煉,然後收入袖中,所以陳平安今天再來翻閱此書,書上其實已經被剝離出兩千余個常用文字,使得書頁上的內容,空白較多,斷斷續續,好像壹個個被迫搬家的小家夥,被陳平安拽著衣領,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被迫從家鄉遠遊別處了。
壹些個單獨出現的生僻文字,往往成雙結對出現,暫時沒有被陳平安趕著搬家。
可惜沒能湊成壹部百家姓,也未能拼出壹篇千字文。
這般小煉文字,當然無甚實在用處。
哪怕整本遊記的三十萬字,都給陳平安小煉了,使得壹本遊記書頁全部變成空白,無非是袖裏乾坤多些了無生氣的古板小家夥,陳平安終究學不來裴錢和李槐,能說些什麽麾下三十萬兵馬。不過真要無聊透頂了,陳平安也會將那些小煉過後的文字排兵布陣,抖摟出袖,落在城頭上,分作兩個陣營,字數不多,“兵馬”就少,每次至多也就是二三十個,而且都是些遊記上猶有多處出現的壹些常用文字,免得被龍君哪天腦子進水,再來壹劍,又給壹鍋端了。
陳平安會讓那些如穿黑衣的小家夥,落在城頭上,身形晃來蕩去,腳步慢悠悠,好似市井街巷的兩撥頑劣稚童,扭打在壹起,都力氣不大。
今天陳平安突然煉字極其勤快起來,將書上那些“陳憑案”壹鼓作氣,小煉了數百個之多,壹千五百個小煉文字煉化壹個,收起壹個。
然後陳平安小心翼翼從袖子裏邊抖落出兩個文字。
再將那些“陳憑案”們敕令而出,密密麻麻擁簇在壹起,每三字並肩而立,就成了壹個陳憑案。
於是就有兩個字,壹個是寧,壹個是姚。
是寧姚。
好像她壹個人,與這些可惜不是陳平安的陳憑案們好像在對峙。
然後“寧姚”向前跨
出壹步,五百個陳憑案就開始搖搖晃晃,最後壹個個醉酒似的站不穩,嘩啦啦倒地不起。
陳平安蹲在城頭上,雙手籠袖,看著這壹幕,燦爛而笑。
壹襲鮮紅袍子鋪在地面上。
今天的年輕隱官,不太孤單。
也是他第壹次不覺得光yīn長河流逝得太慢太慢。
從另外那半座城頭上,龍君祭出壹劍,而且這壹劍,不比以往的點到為止,聲勢極大。
哪怕那道劍光已經剎那之間就在自己城頭上掠過數十裏。
劍意極重,劍氣極長,壹直從崖畔龍君祭劍處,壹線蔓延開來。
陳平安依舊恍若未覺。
等到那道劍光在城頭掠過壹半路程,陳平安站起身,開始以九境武夫與劍問拳。
壹次次身形崩散,壹次次在去往那些文字小人兒的劍光之前,凝聚身形,再次出拳。
最終陳平安以山巔境武夫,以雙拳徹底打爛那道劍光,而且來到崖畔,雙腳重重踩地,施展出壹尊高如山嶽的玉璞境劍仙法相,凝聚四方天地靈氣作壹劍,雙手持劍,朝那邊崖頭壹襲灰袍劈砍而去。
壹雙金sè眼眸的巨大法相,朗聲大笑道:“為我漲拳意,當重謝龍君!”
龍君壹揮手,將那壹旁溫養劍意、穩固劍心的年輕女子推到百余丈外,來到崖畔邊緣地帶,不見祭劍,不見出手。
對岸那尊法相手中長劍便崩碎,法相隨之轟然倒塌。
劍仙法相再現,長劍又朝龍君當頭劈下。
整整壹炷香功夫,龍君始終巋然不動,法相長劍就都無法近身那壹襲灰袍。
自有天地間的無數劍氣與那年輕人對敵。
最後壹次法相崩碎後,陳平安終於停下毫無意義的出劍,壹閃而逝,回到原地,收攏起那些小煉文字。
流白惴惴不安來到崖畔龍君身側,輕聲問道:“他真的漲了壹分拳意?”
山巔境武夫,與十境武夫的差別,就像那劍氣長城納蘭燒葦、嶽青、米祜之流的大劍仙,與那幾位飛升境老劍仙的差異。
“他是說給腳底下那些妖族修士聽的,沒漲拳意半點,信口胡謅,故意用來惡心我罷了。”
龍君又有無奈,對身邊這個其實腦子很聰明、唯獨牽扯陳平安就開始拎不清的小姑娘,耐著性子解釋道:“在山巔境這個武道高度上,武夫心境都不會太差,尤其是他這條最喜歡問心的瘋狗,我要壹劍壞他好事,他生氣惱火是真,心中武夫意氣,卻是很難提到更高處了,哪有這麽容易百尺竿頭更進壹步。擔任隱官後,親眼見過了那些大戰場面,本就是他的武道牢籠所在,因為很難再有什麽大悲大喜,所以他的心路,其實早就先於境界、體魄在武夫斷頭路盡頭不遠處了,只有生死戰可以強行砥礪體魄。”
流白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壹襲鮮紅袍子毫無征兆地重新出現崖畔,這次帶上了那把狹刀斬勘,雙手輕輕抵住刀柄,笑瞇瞇道:“流白姑娘,妳覺得咱們這位龍君前輩,是喜歡話多的人嗎?既然不是,為何如此絮叨?大有深意,妳要好好思量壹番啊,練劍不修心,要跌境走壹遭的。”
流白嗤笑道:“妳倒是半點不絮叨。”
陳平安壹本正經道:“這不是怕流白姑娘,聽了龍君前輩欲蓋彌彰的解釋,嘴上哦哦哦,神sè嗯嗯嗯,實則心中罵他娘的龍君老賊嘛。”
陳平安自顧自搖頭道:“山上神仙,只要將信將疑了,猜測壹起,暗鬼叢生,我這是幫助龍君前輩撇清嫌疑,這都想不明白?流白姑娘,真不是我說妳,咱們若是文鬥,我都怕妳自己拍爛腦袋,擰斷脖子,龍君前輩攔都攔不住。今日龍君助我漲拳意壹事,賣我壹個面子,別去跟周密兄亂嚼舌頭了。”
流白眼神逐漸堅毅起來,竟是向前跨出壹步,越過了那壹襲灰袍,她微笑道:“不管妳說什麽,做什麽,與妳言語正反心思都不起半點,什麽都不計較,就可以了。妳不用謝龍君助長拳意,真心道謝也無所謂,但是我卻要謝妳助我修繕劍心,真心實意!”
龍君輕輕點頭,早該如此了。
陳平安沈默片刻。
其實流白有此心,是對的。
但是有用嗎?
對她未必有用,對陳平安自己還真有點用處。
陳平安笑道:“那妳知不知道,心魔已經因我而起,劍心又被我修補幾分,這就是新的心魔了,甚至心魔瑕疵更少。信不信此事,問不問龍君,都隨妳。”
龍君嘆了口氣,“流白,換壹處練劍去,他在以妳觀道悟心魔。”
難怪此人明明眼中無流白,根本不視為對手,卻故意次次來此,在她心中留下些許心路痕跡。
陳平安瞥了眼那壹襲灰袍。那麽多的王座大妖,偏偏留了這龍君在城頭。
龍君笑道:“瘋狗又要咬人?”
流白已經黯然離去,她沒有禦劍,走在城頭之上。
陳平安竟是坐在了崖畔,俯瞰腳下極遠處的那道妖族大軍洪流,然後收回視線,後仰倒去,以斬勘刀做枕,自顧自說道:“到家應是,童稚牽衣,笑我白發。”
龍君笑道:“我沒有這份愁緒,妳更是無法返鄉。”
陳平安咦了壹聲,立即坐起身,疑惑道:“妳怎麽聽得懂人話?”
龍君不以為意,反問道:“知道為何不隔絕此處視野嗎?”
陳平安點頭道:“與那先後兩場大雪差不多,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等妳很久了。”
龍君大笑道:“等著吧,至多半年,不但連那日月都見不得半眼,很快妳的出拳出劍,我都無需阻攔了。如此看來,妳其實比那陳清都更慘。”
原來陳平安已經無法看到龍君那壹襲灰袍,事實上,對面城頭的所有景象,都從視野中消失。
再低頭望去,那些蜂擁湧去浩然天下的妖族,也看不見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遠處大雪緩緩落,還依稀可見。
哪怕以後瞧不見了,又有什麽關系呢。
小小憂愁,米粒大。
更何況江湖相逢吹牛皮,江湖重逢道辛苦,江湖路遠,總有再見時,肯定會有人說師父辛苦了。先生辛苦了。小師叔辛苦了。陳平安辛苦了。
陳平安揚長而去,大袖飄搖,大笑道:“似不似撒子,辛苦個錘兒。”
斐然和離真壹起來到龍君身旁,離真問道:“是不是真瘋了?”
龍君反問道:“問妳自己?”
斐然笑問道:“那個曹慈,竟然能夠連贏他三場?”
龍君點頭道:“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