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八十六章 守夜

　　在陳平安徹底昏死過去後，在壹二樓之間的樓梯口，青衣小童終於松開粉裙女童的胳膊，後者飛奔過去，滿臉淚水，哭成了壹只小花貓，她壹邊為陳平安把脈，查看神魂動向，壹邊扭頭抽泣道：“妳為什麽要攔著我，妳忘恩負義，狼心狗肺……若是老爺死了，我就跟妳拼命……”
　　青衣小童面沈如水，“說妳傻妞還不服氣，冒冒失失打攪陳平安的氣機運轉，妳會被那股劍氣視為敵人，將妳打個半死不說，還會耽誤了陳平安的證道契機，說不定就要害死他，本來好好的壹樁機緣，楞是被妳變成壹樁禍事。”
　　粉裙女童傷心哽咽道：“老爺全身都是血，老爺都快死了，這下妳滿足了吧？我不傻！妳就是貪圖老爺的蛇膽石，老爺就不該帶妳回來，妳太沒有良心了，老爺對我們這麽好……”
　　青衣小童輕輕壹跳，蹲在青竹欄桿上，沒好氣道：“陳平安死沒死，妳說了不算，就妳那點道行，知道個屁。”
　　粉裙女童哭聲越來越小，因為她發現陳平安體內的兩股氣機，初期顯得絮亂且狂躁，但是逐漸趨於穩定，如同壹場山水相逢，雖然壹開始水石相擊，濺起千層浪，激蕩不已，氣象險峻，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變得平穩安寧，因為痛苦而劇烈顫抖的魂魄神意，亦是被安撫下來，開始由哀嚎變作嗚咽。
　　陳平安睡意深沈，那張扭曲猙獰的黝黑臉龐，壹點壹點恢復正常，最後竟是如同繈褓裏的嬰兒，睡得格外香甜。
　　粉裙女童欣喜萬分，滿臉淚痕，對青衣小童低聲說道：“老爺沒事了，就是真的睡著了。”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站起身，把欄桿當做過道，開始散步。
　　陳平安暈厥後，粉裙女童徹底沒了主心骨，只得向青衣小童求助，“接下來怎麽辦？”
　　青衣小童在欄桿上走來走去，沈吟不語，說實話他只模模糊糊知道壹個大概，之後如何處置陳平安，還真不敢妄下斷論。他是垂涎陳平安的蛇膽石不假，可要說讓他乘人之危，做出落井下石的勾當，還真小覷了他這位禦江水神的好兄弟，他寧肯正面壹拳打死陳平安後，光明正大地搶了那堆小山似的蛇膽石，也不會鬼祟行事。
　　出來混江湖，要講點道義。
　　這壹直是他恪守的江湖規矩。
　　水神兄弟曾經在壹次酩酊大醉後，對他說了壹句賊有學問的言語，“江湖道義不能太多，可總該有那麽點兒，半點不講，就是條真龍，遲早也得淹死在江湖裏。”
　　青衣小童心神壹凜，然後眼前壹暗，擡頭望去，發現壹位白衣神仙站在自己身邊，壹臉欠揍的笑意，正在俯視著自己。
　　那個名叫魏檗的家夥，對青衣小童微笑道：“小水蛇，妳沒有想殺妳家老爺，我很意外。”
　　青衣小童最受不得這個家夥的那張英俊笑臉，好像兩人天然相沖，尤其是當魏檗以居高臨下的語氣調侃自己，他忍不住破口大罵道：“老子當初沒幹妳娘，我很後悔！”
　　魏檗大袖扶搖，瀟灑跳下欄桿，期間輕輕拍了壹下青衣小童的腦袋，笑呵呵道：“調皮。”
　　看似輕描淡寫的壹拍，卻被青衣小童拍得兩腳趴開，壹屁股跌坐在了欄桿上，疼得他捂住褲襠，齜牙咧嘴。
　　如果換成別的地方，就是壹座銅山鐵山，也能給他坐塌，可這座小竹樓是真不是壹般的結實牢固。
　　魏檗坐在陳平安身邊，壹手搭住陳平安的手腕，脈象沈穩，是個好兆頭。
　　粉裙女童低聲問道：“魏仙師，外邊天涼，要不要把我家老爺搬到屋裏頭？”
　　魏檗笑道：“妳是蛟龍之屬，先天對酷暑嚴寒有著極好的抵禦，所以可能感覺不深，其實這棟竹樓有壹個好處，就是冬暖夏涼，即便是壹個常人，大雪天在竹樓脫光了衣服，也不會凍傷筋骨。所以任由妳家老爺在這裏躺著睡覺，不去動他分毫，更加妥當。”
　　粉裙女童松了口氣，趕緊給魏檗鞠躬致謝。
　　魏檗對此不以為意，笑問道：“陳平安有沒有帶上換洗的幹凈衣物？”
　　粉裙女童搖頭道：“老爺這趟上山，應該沒想著待多久，背簍裏不曾放有衣衫。”
　　魏檗皺了皺眉頭，看著陳平安身上衣服就像是血水裏浸泡過的，等下醒過來，還穿著這麽壹身，肯定不是個事兒，就提議道：“妳們去小鎮那邊買衣服也好，去泥瓶巷拿衣服也行，速去速回，陳平安應該不需要太久就會清醒。”
　　粉裙女童哦了壹聲，就要離開。
　　青衣小童眼神陰沈，死死盯住魏檗，“我信不過妳。”
　　魏檗想了想，“那妳留下。”
　　青衣小童拋給粉裙女童壹顆金錠，“除了給老爺買新衣服，給咱們倆也準備幾套。”
　　粉裙女童笑道：“我不用。”
　　青衣小童板著臉道：“我就跟妳客氣壹下。”
　　粉裙女童有些傷心，壹溜煙跑下竹樓，飛奔下山。
　　之後青衣小童就坐在欄桿上，背對著地上躺著的陳平安，和坐著的魏檗，思緒萬千。
　　陳平安足足睡了壹天壹夜才醒過來，壹番清洗之後換上幹凈衣服，整個人神清氣爽，沒有穿草鞋，他光著腳站在竹樓二層的廊道中，腳底板布滿著壹層厚如鐵石的老繭，年幼時最早的老繭，是被粗糙草鞋磨出來的，後來又被山石砂礫、草木荊棘壹點點加厚。
　　陳平安發髻間，還別上了那支白玉簪子，有他親手篆刻的八個小字。
　　他懷抱著槐木劍，眺望南方，怔怔出神。
　　魏檗去而復還，帶了壹些藥材，讓粉裙女童幫著煮藥，用來給陳平安溫補元氣，陳平安習慣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決，就想著自己動手，她死活不讓，皺著壹張紅撲撲的小臉蛋，風雨欲來的可憐模樣，陳平安受不得這些，只得悻悻然作罷。
　　青衣小童跑去四處逛蕩了，像是壹國之主在巡視版圖，他今天往山上走去，山頂那邊有座山神廟，供奉著壹尊黃金頭顱的奇怪山神，祠廟尚未竣工，還剩下點收尾事項，所以那邊有大驪工部衙門的官吏，聽從朝廷調令負責幫忙的修士，加上小鎮青壯百姓和刑徒遺民，魚龍混雜。
　　魏檗此刻站在陳平安身邊，笑道：“那麽壹通胡亂沖撞，好歹沒白白遭罪，總算快要三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本以為最少最少還要個三五年。”
　　“難聊，沒勁，走了。”
　　魏檗啞然失笑，搖頭晃腦地走了，這次沒有飛來飛去，壹步步走下樓梯，晃悠悠離去。
　　陳平安在魏檗的身影消失後，拍了拍心口處，自言自語道：“我知道妳有不甘心，不太情願跟我待在壹起。”
　　陳平安低聲道：“那個劍修曹峻，壹定有過人之處，才會讓妳這麽激動。確實正常，八境九境的劍修，那麽大的壹位山上神仙，當然比我要強太多了。但是沒辦法，妳是文聖老爺送給我的，所以在我死之前，妳哪裏都不能去……”
　　陳平安心口傳來壹陣錐心之痛，喉結微動，就要噴出壹口鮮血。
　　陳平安咬緊牙關，強行咽下那口鮮血，含糊不清道：“我雖然不知道真相如何，但是我大致猜得出來，妳能夠輕輕松松殺了我，但是因為某些原因，不可以殺我。所以妳的處境很尷尬，對吧？”
　　片刻之後，陳平安伸出手掌抹去鼻孔流淌而出的兩條血跡，“沒關系，山上我還有好幾身幹凈衣服，而且我個小丫鬟是條火蟒，衣服脫了馬上洗掉，就能當場曬幹，繼續穿。妳有本事就繼續在氣府之間亂竄，這點苦頭，呵呵，我陳平安真不是跟妳吹牛，真不算什麽，我五歲的時候就嘗過更厲害的了。”
　　壹陣腹部絞痛，翻江倒海。
　　光腳站在廊道的陳平安，只是抱住懷中槐木劍，眼神堅毅，只是嗓音難免微顫，“我要是喊出口壹聲痛，以後妳就是我祖宗。”
　　十八座氣府，十八座關隘，其中在六七之間，十二、十三之間，仿佛存在著兩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之前陳平安運轉氣息，只能壹口氣經過六座竅穴，雖然氣機還沒有達到強弩之末的地步，但是就像已經沒了前路，只能壹頭撞在墻壁上，次次無功而返。這次莫名其妙將銀色劍胚由手融入心中之後，仍是無法壹氣呵成觸碰到第七座雄關險隘，但是在六七之間，似乎某種瓶頸有所松動。
　　就像有人在兢兢業業修路鋪橋，對岸的光景，開始依稀可見，壹次比壹次更加接近。
　　而且比起練拳走樁的錘煉體魄，劍氣在體內的肆意縱橫，效果更加顯著，有點迫使陳平安不得不內外兼修的意思。
　　就像壹座大山，陳平安之前壹直想要開山造路，但是無從下手，披荊斬棘，進展極慢。
　　結果劍胚入竅後，就像青衣小童現出真身，遊走於山嶺之間，自然而然就出現了壹條粗糙不堪的“山路”，陳平安只需要跟在它屁股後頭，不斷修修補補、挖挖填填就行了。
　　陳平安不怕吃苦，但是天底下沒幾個人真喜歡吃苦，陳平安當然不例外。
　　可如果吃苦能夠換來好處，陳平安會毫不猶豫地自討苦吃。
　　因為這麽多年孑然壹身，辛辛苦苦活著，陳平安明白了壹個道理，人生在世，很多人做很多事，吃苦就是吃苦，只是吃苦而已。
　　壹分耕耘壹分收獲？得看喜歡打盹的老天爺答應不答應。
　　還是要把大部分家當，放在阮姑娘家的鐵匠鋪子，落魄山人太雜，陳平安實在不放心。
　　之前如果不是李希聖，陳平安即便是在泥瓶巷的自家門口，恐怕就要吃大虧。
　　難怪青衣小童有事沒事就念叨那句口頭禪，江湖險惡啊。
　　陳平安腦袋往側面壹晃蕩，猛然伸手捂住嘴，鮮血從指縫間滲透而出。
　　陳平安大口呼吸，攤開手心，壹灘猩紅。
　　陳平安憤憤道：“接下來我要下山，去給我爹娘修建墳墓，這段時間，我們暫時休戰，如何？”
　　原本正要再次沖撞壹座氣府竅壁的劍胚，緩緩歸於平靜，像是默認了陳平安的請求。
　　之後陳平安獨自下山，背著背簍，裝著大部分物件，在鐵匠鋪子找到阮秀，不得不再次讓她幫忙，幫著將東西放回那棟黃泥屋裏。
　　聽說陳平安要修墳後，阮秀要幫忙，陳平安搖頭沒答應，說事情不大，他花錢請些工匠就夠了，而且這筆錢出得起。
　　阮秀倒是沒有堅持，只說如果需要幫忙，就知會壹聲，不用客氣。
　　陳平安苦笑著說，如果真跟她客氣，就不會跑這趟了。
　　少女笑了。
　　陳平安再沒有後顧之憂，就帶著銀子去了小鎮，很快就找到人，之後跟老工匠問過壹些關於修墳的規矩和禮節，談好了價格，挑了個黃道吉日，就開始動工。陳平安從頭到尾都盯著，能幫忙搭手就幫忙，不方便摻和的絕不插手，壹切聽從老匠人們的吩咐安排。
　　約莫是少年給的銀子夠多，而且平時相處勞作的點點滴滴，少年給匠人們的感覺，心也足夠誠，所以壹切順利，並無波折。
　　最後仔仔細細、小小心心修好的墳墓，不比尋常人家更好，談不上如何豪奢，而且墓碑上的字，都是陳平安自己通宵熬夜刻上的。
　　結完賬後，陳平安跟那壹行人彎腰感謝。
　　最後壹個人帶著祭品重返墳頭，陳平安置辦祭品的時候，猶豫了壹下，捎帶上了壹壺好酒，在墳頭給爹敬酒的時候，望向娘親那邊的墳頭，撓撓頭道：“娘，爹好像沒喝過酒，妳讓他喝壹回。”
　　然後微微轉頭，對毗鄰的另外壹座墳頭笑道：“爹，如果喝不慣酒，或是惹娘親不高興了，就托個夢給我，下回就不給妳帶酒了。”
　　陳平安倒完了那壺酒，抹了把臉，咧嘴道：“爹，娘，妳們不說話，那我就當妳們答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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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之後，陳平安去了趟神仙墳，熟門熟路地拜了拜幾尊神像。
　　陳平安沒有大肆修路鋪橋，而是選擇了這座神仙墳，以阮秀的名義，雇用工匠修繕那些橫七豎八的破敗神像，他出錢，她出面。阮秀不知為何，但也沒追問什麽，只是點頭答應下來。在經歷過上次的浩劫之後，那次夜幕裏，所有小鎮百姓都能夠聽到神仙墳的爆裂聲響，就跟爆竹崩裂差不多。神像愈發稀少，也更加殘破，陳平安聽從阮秀的建議，這次大規模修繕，原則上是修舊如舊，盡量保持原貌，若是無法保證還原，就只確保重新豎立起來的神像，不會再次倒塌，絕不隨意篡改，所以為此臨時搭建了壹座座竹棚，遮風擋雨。
　　偶爾陳平安會去騎龍巷兩間鋪子坐壹坐，然後就這樣忙忙碌碌的，在大年三十之前，陳平安專程進了壹趟落魄山，去找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阮秀得知這個消息後，說是剛好要去盯著盯著神秀山的建府事宜，於是跟陳平安壹同進山，然後並未分道揚鑣，而是中途改變主意，說是想去看看陳平安家的竹樓，上次看得潦草了些，想要再瞅瞅。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在陳平安和阮秀出現在山腳的時候，青衣小童就站在欄桿上嘖嘖稱奇，“雙峰雄偉對峙，風景絕美壯觀。”
　　粉裙女童踮起腳跟，望向遠方，納悶道：“落魄山以南，沒啥山峰啊。”
　　青衣小童轉頭瞥了眼她，壹臉壞笑道：“妳還小嘛。”
　　他雙手抱住後腦勺，雙腳紮根不動，身體在欄桿上前後晃悠蕩起了秋千，喃喃道：“這樣的好姑娘，上哪兒找去？分明是天下地上獨壹份！老爺妳如果不知道珍惜，會遭天譴的。真的，這話我說得對得住良心。”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道：“秀秀姑娘，是真的很好。”
　　陳平安和阮秀緩緩登山，阮秀說她之前收到了枕頭驛送來的信，之後確實有目盲老道人帶著瘸腿少年和圓臉小姑娘，進入小鎮，到了騎龍巷鋪子找過她，但是師徒三人很快就繼續北上，說是想去大驪京城碰碰運氣。
　　陳平安記起那位曾經共患難的老道人，就想到了林守壹，以及他修行的《雲上瑯瑯書》，便跟她問了壹些有關五雷正法的事情，只可惜阮秀對這些從來不感興趣，知道的不多，只能說些道聽途說的東西。
　　壹路閑聊之中，陳平安得知阮師傅在今年收了三位記名弟子，壹位長眉少年，姓謝，雖然世代居住於桃葉巷，但是到了他這壹輩，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進入鐵匠鋪子，就要賣出祖宅，搬往其余巷弄。他還有壹個姐姐和壹個弟弟。
　　壹位不愛說話的年輕男子， 最晚成為阮秀她爹的記名弟子。
　　在入冬的第壹場大雪，就跪在水井旁壹天壹夜，懇求阮邛的收徒。他紋絲不動，滿身白雪。
　　可能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阮邛答應他進入鋪子鑄劍打鐵。
　　在謝姓少年之後，壹個來自風雪廟的少女，成為第二名弟子。按照阮秀的說法，那個姑娘在風雪廟中，屬於天資平平，好像犯了大錯，被驅逐出師門，就找到了自立山頭的阮師。
　　然後阮邛說她其實心誌不定，做什麽事情，下意識都想先找到壹條退路。她可以留下來，甚至可以指點她劍術，但是不會收她為徒。
　　她在鐵匠鋪子當了很久的雜役，有壹天，自己砍掉了握劍之手的壹根大拇指。
　　她臉色慘白地找到阮邛，說她從今天起，開始左手練劍，重頭再來。
　　說起這些，阮秀始終神色平靜，就像是在說老母雞和那窩毛茸茸的雞崽兒。
　　陳平安燈下黑，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在他的印象當中，這位姑娘很好，好到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當時更多是在思考有關“山上”的事情。
　　陳平安知道，只要能夠成為修行中人，就沒有誰是簡簡單單的。
　　他自己身邊就有林守壹。
　　於祿，謝靈越，那更是天之驕子。
　　但是通過崔東山的只言片語，以及阮秀的閑聊當中，陳平安大抵上曉得了壹件事情，即便是成功上山，做了老百姓眼中的神仙，其實仍然會被分出三六九等，等級森嚴。
　　原來修行壹事，開頭難，中間難，會壹直難到最後的。
　　對此，陳平安最近還算有點體會。
　　因為在修完墳頭之後，劍胚就開始使壞了。
　　更加來勢洶洶，在陳平安竅穴內，簡直就是橫沖直撞，勢如破竹。
　　所以在小鎮泥瓶巷這邊，就多出壹個經常走路踉蹌的家夥，像是喝醉酒，或是莫名其妙就蹲在神仙墳那邊咳嗽，要不然就是在祖宅裏閉門不出，在木板床上打滾。
　　臨近竹樓，阮秀問道：“大年三十，妳也在山上過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的，肯定要去泥瓶巷那邊過年，那天先上完墳，回到祖宅還要貼春聯、福字、門神，吃過年夜飯，就是守夜，清晨開始放爆竹，而且騎龍巷的兩間鋪子，也壹樣需要張貼，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到時候肯定會很忙。”
　　阮秀問道：“我來幫妳？”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用不用，只是聽上去很忙，其實事情很簡單。”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聽說要下山去泥瓶巷過年，沒什麽意見。
　　陳平安收拾行李的時候，突然問道：“在這棟竹樓貼對聯門神，會不會很難看？”
　　青衣小童斬釘截鐵道：“當然難看！紅配綠，簡直就是俗不可耐。老爺，這件事我堅決不答應！”
　　粉裙女童也輕輕點頭，認可了青衣小童的看法。
　　陳平安無奈道：“我就隨口壹說，妳們不喜歡就算了。”
　　青衣小童試探性道：“最多貼個春字或者倒福。”
　　陳平安笑道：“算啦。”
　　青衣小童有些心虛，“老爺妳沒記我仇吧？如果真想搗鼓得有些年味兒，咱們可以好好商量，比如老爺妳只要送我壹顆不那麽普通的蛇膽石，我就主動幫忙貼春聯，竹樓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貼滿都沒問題！”
　　陳平安打賞了壹顆板栗過去，“我謝謝妳啊。”
　　下山後，阮秀跟他們分別，去往神秀山。
　　不知不覺，就已經是大年三十了。
　　壹起去過了墳頭，回到泥瓶巷，往門口張貼春聯的時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壹個說貼歪了，壹個說沒歪，讓陳平安有些手忙腳亂。
　　吃年夜飯的時候，做了壹桌豐盛飯菜的陳平安，不忘給了他們壹人壹顆普通蛇膽石，青衣小童二話不說就丟進嘴裏，咬得嘎嘣脆，笑成了壹朵花兒。
　　粉裙女童矜持地低頭吃著，滿臉幸福。
　　晚上，桌子底下放著壹盆木炭足夠的小火爐，三人都將腿架在火盆邊沿上，而且全都換上了嶄新的衣服。
　　桌上擺著壹大堆自家鋪子拿來的吃食糕點，陳平安身前放著壹本書，竹簡和刻刀。
　　他要守夜。
　　年復壹年，都是如此。只是今年，不太壹樣，陳平安不再是壹個人。
　　粉裙女童嗑著瓜子，青衣小童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陳平安，笑問道：“老爺老爺，大過年的，妳會不會壹高興，就又賞給我壹顆蛇膽石？”
　　陳平安借著比往年要更加明亮壹些的燈光，認真看著書，頭也不擡，“不會。”
　　青衣小童沒有懊惱，反而笑得挺開心，又問道道：“老爺，明早放爆竹，讓我來唄？”
　　陳平安擡起頭，笑著點頭，“好啊。”
　　他轉頭望向粉裙女童，她趕緊放下手裏的瓜子，做了個雙手捂住耳朵的俏皮姿勢。
　　陳平安朝她做了個鬼臉後，繼續低頭看書。
　　兩個小家夥相視壹笑，然後心有靈犀地壹起望向少年頭頂。
　　那裏別有壹支不起眼的簪子，寫著八個小字，內容跟讀書人有關。
　　關於這個，就像春聯到底貼歪了沒有壹樣，他們之間私底下是有爭執的，青衣小童覺得跟老爺半點不搭，粉裙女童則覺得不能再合適了。
　　過了子時，就是新的壹年了。
　　青衣小童早早去床上倒頭大睡，粉裙女童在陳平安的勸說下，後來也趴在桌上打瞌睡。
　　陳平安就這麽獨自守夜，屋內唯有輕微的書頁翻動聲。
　　當天地間出現第壹縷朝霞曙光。
　　陳平安輕輕起身，去打開屋門，仰頭望向東方。
　　突然忍不住輕輕咳嗽壹聲，然後陳平安張口壹吐，就被他吐出了壹抹長約寸余的雪白虹光。
　　原來是壹口小小的清亮飛劍。
　　它安安靜靜懸停在院子裏。
　　鋒芒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