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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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遠行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49

  在齊靜春放下那雙筷子之前的兩天,小鎮出現了壹些不好的兆頭,鐵鎖井水位下降得很厲害,槐枝從樹幹斷裂墜落,枝葉皆枯黃,明顯不符合春榮秋枯的規矩,還有小鎮外橫七豎八躺著許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經常大半夜傳來爆竹壹般的炸裂聲,好事者跑去壹看,靠近小鎮壹帶,去年冬肯定還存世的那撥泥菩薩木神仙們,竟然已經消失大半。
  從福祿街和桃葉巷動身的牛車馬車,就沒有斷過,在那大幅青石板鋪就的街面上,連大半夜都能聽到擾人清夢的牛馬蹄聲。
  那些衣衫華美、滿身富貴氣的外鄉人,也開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悅,三三兩兩,經常有人朝小鎮學塾方向指指點點,頗為憤懣。
  小鎮東門的光棍鄭大風沒了身影,窯務督造衙署也沒有要找人頂替的意思,於是小鎮就像沒了兩顆門牙的人,說話容易漏風。
  劉灞橋和陳松風沿著原路返回,在兩人能夠看到廊橋輪廓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劉灞橋沿著壹條小徑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壹捧水洗臉,約莫是嫌棄不夠酣暢淋漓,幹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將整個腦袋沈入溪水當中,最後猛然擡頭,大呼痛快,轉頭看著大汗淋漓的陳松風,劉灞橋打趣道:“壹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啊。”
  陳松風只是掬水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啞道:“我當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為練氣士,只是希望強身健體,能夠多活幾年,多看幾本書而已,如何比得上妳們劍修,何況在這處驪珠小洞天,劍修之外的練氣士最吃虧,壹不留神,運轉氣機,就要損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損越多,不曾想我修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劉灞橋拍了拍肩膀,“不如改換門庭,加入我們風雷園練劍,以後我罩妳。妳想啊,成為壹名劍修,禦劍淩風,萬丈高空,風馳電掣,尤其是雷雨時分,踏劍穿梭其中……”
  陳松風突然笑道:“聽說風雷園被雷劈次數最多的劍修,名叫……”
  劉灞橋伸出壹只手掌,“打住!”
  劍修亦是練氣士之壹,只不過比起尋常練氣士,體魄要更為靠近另壹條路上的純粹武夫,簡單說來,就是筋骨肉和精氣神,劍修追求兩者兼備,其他練氣士,體魄壹事,只要不拖後腿就行,並不刻意淬煉,當然,練氣士在養氣、煉氣的同時,對於身體的完善,其實就像春風化雨壹般,始終在打熬磨礪,可是比起劍修,錘煉體魄之事,無論是力度還是次數,遠遠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麽壹心壹意、孜孜不倦。
  對於世間練氣士而言,存在壹個共識,身軀皮囊,終究是不斷腐朽之物,夠用就行。能夠僥幸修煉成金剛不敗之身、無垢琉璃之軀,那是最好,不能也無妨,切莫鉆牛角尖,誤了大道根本。
  劉灞橋隨口問道:“妳家那位遠房親戚,到底是第幾境的武人?”
  陳松風無奈道:“我如何知道這等機要密事?”
  劉灞橋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發的沖突,感慨道:“宋長鏡實在是太強了,最可怕的這位大驪藩王還如此年輕,壹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誰不是半百、甲子年齡往上走的,甚至百歲也不算高齡,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化,宋長鏡才將近四十歲吧。難怪當初要被那人笑稱‘需要壓壹壓氣焰’。”
  陳松風輕聲道:“應運而生,得天獨厚。”
  上五境修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難尋覓。但是武人當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與世俗王朝也離得不遠。何況武道攀升,靠的就是壹場場生死大戰,於生死壹線,見過生死,方能破開生死,獲得壹種類似佛家“自在”、道家“清凈”的超然心境。
  除了兩名大宗師之間的切磋,第八、第九兩境武人,最喜歡欺負中五境裏的頂尖練氣士,尤其是宋長鏡這樣的第九境最強者,幾乎可以說是上五境之下無敵手,也就只有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能夠與之壹戰,但也只能爭取讓自己輸得不那麽難看,贏得壹個雖敗猶榮的說法。
  不過這其中存在壹個隱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強者肆無忌憚,那就是中五境裏的最後壹層樓,第十樓大修士,根本已經無心世俗紛爭,甚至連家族存亡、王朝興衰也顧不得,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劉灞橋還沈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宋長鏡要我出了小鎮後去,憑自己本事取走符劍,要不要給風雷園打聲招呼呢,讓他們早早擺好慶功宴?”
  陳松風哭笑不得,望著深不過膝蓋的潺潺流水,想到宋長鏡以及這位藩王身邊的風流少年,陳松風隱隱約約感受到壹種大勢凝聚的跡象,決定這趟返回龍尾郡陳氏祖宅後,必須說服家族押註在大驪王朝,哪怕沒辦法孤註壹擲,也要讓陳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驪廟堂。
  陳松風呢喃道:“大驪氣象,已是時來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陳氏要扶龍,不可與人爭著附龍而已。”
  劉灞橋問道:“妳嘀嘀咕咕個什麽?”
  陳松風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妳好像跟那泥瓶巷少年很投緣啊。”
  劉灞橋跟著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曉得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
  兩人壹起踩著溪畔春草走上岸,陳松風問道:“聽說南澗國轄境內的那塊福地,要在今年冬對外開放,準許數十人進入,妳當下不是仍然無法破開瓶頸嗎,要不要下去碰碰運氣?”
  劉灞橋冷笑道:“堅決不去,去螞蟻堆裏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
  陳松風搖頭道:“我家柳先生曾經說過,心境如鏡,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夠在道祖蓮臺上坐忘,當然大有裨益,可是偶爾在小泥塘裏摸爬滾打,未必就沒有好處。去福地當個拋卻前身、忘記前生的謫仙人,享福也好,受難也罷,多多少少……”
  不等陳松風說完,劉灞橋已經嚷嚷道:“我這人勝負心太重,壹旦去了靈氣稀薄的福地,若是無法靠自己的本事破開禁忌,重返家鄉,那我肯定會留下心結,那就會得不償失,弊大於利。再說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裏給‘當地人’欺負,又是壹樁心病,等我還魂回神之後,哪怕需要耗費巨大代價,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壹來,不是有違我初衷本心?”
  劉灞橋雙手抱住後腦勺,滿臉不屑道:“說句難聽的話,如今咱們東寶瓶洲那三塊福地,誰不心知肚明,早就變味了,已經成為那些個世俗王朝的豪閥子弟,花錢下去找樂子的地兒,難怪被說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樓勾欄之地,烏煙瘴氣。”
  陳松風笑道:“也不可壹概而論,不說我們這些外鄉人,只說那些當地人的話,不乏驚才絕艷之輩。”
  劉灞橋白眼道:“壹座福地,那麽多人口,每年能有幾人脫穎而出?壹個都未必有吧,這些成功來到我們這裏的,百年當中,最終被咱們記住名字,又能有幾個?屈指可數吧。所以我就不明白,這些個福地為何如此受人推崇,還有人揚言,只要擁有壹塊福地的壹部分統轄權,好處不比擁有壹位上五境修士來得少,瘋了吧。”
  陳松風笑道:“福地收益,細水流長啊,偶爾還能蹦出壹兩個驚喜,最關鍵是所有的好處,屬於坐享其成,誰不樂意從其中分壹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來的人,命尤其硬。
  劉灞橋問道:“妳好像不太喜歡那個姓陳的少年?”
  陳松風想了想,選擇袒露心扉,“如果出於個人,我對少年沒有任何意見。但如果就事論事,他的存在,其實讓我們整個家族都很尷尬。驪珠小洞天的陳氏子弟,本就是本洲的壹個笑話,小鎮之內,壹個人數不算少的姓氏,僅剩壹人,其余全部成了別家奴婢,淪為笑談,實屬正常。在龍尾郡陳氏眼中,我們和小鎮上的陳姓之人,雖說遠祖相同,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談不上丁點兒情分,但是所有龍尾郡陳氏的對手,豈會如此看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泥瓶巷少年幹脆也成了大戶人家的下人,也就罷了,當時當世壹場大笑過後,很難多年持續成為壹樁談資,可這個少年的咬牙堅持,孤零零的存在,就顯得格外引人註目,外邊許多人甚至在打賭,小鎮這壹支這壹房這壹個陳氏子弟,何時不再是那個‘唯壹’。”
  劉灞橋皺眉道:“這又不是那少年的錯。”
  陳松風笑道:“當然,少年何錯之有,可是世上終究有些事情,很難說清楚道理的。”
  劉灞橋搖頭道:“不是道理很難說清楚,事實上,本來就是妳們沒道理,只是因為那個少年太弱小,所以才讓妳們能夠顯得理直氣壯,加上妳們龍尾郡陳氏的聲勢,比少年大許多,可是比起身邊那些看笑話的人,又很壹般,所以處境愈發尷尬,到最後,不願意承認自己無能,只好反過來暗示自己,認為那個少年才是罪魁禍首。我相信如果不是這座驪珠洞天不容易進入,那個讓龍尾郡陳氏難堪的陋巷少年,早就被龍尾郡陳氏子弟,悄悄找個由頭做掉,或是某個附庸家族的家夥,殺之邀功了。”
  陳松風臉色漲紅,壹時間竟是有幾分惱羞成怒。
  劉灞橋抱著後腦勺,揚起腦袋望向天空,仍是優哉遊哉的慵懶神色,“我知道妳陳松風不是這樣的人,可惜像妳這樣的人,到底少,不像妳的人,終究多。”
  “就說正陽山那頭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劍經,害怕我風雷園拿到,就要壹拳打死那劉姓少年,妳覺得這樣講理嗎?我覺得這樣很不講理。可是有用嗎?沒用啊,我連正面挑釁老猿也不敢。”
  劉灞橋嘆了口氣,松開壹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頭也不夠硬,劍還不夠快,要不然我這肚子裏,真是積攢了壹大堆道理,想要跟這個世道,好好說上壹說。”
  陳松風吐出壹口氣,“所以妳覺得那個少年不錯?”
  劉灞橋轉頭望向大日墜落的西邊高山,“覺得不錯?怎麽可能。”
  陳松風有些疑惑。
  劉灞橋笑道:“我壹看到那個少年,就自慚形穢。”
  陳松風覺得匪夷所思,搖頭笑道:“何至於此?”
  劉灞橋把到了嘴巴的壹些話咽回去,省得傷感情。陳松風這個家夥,雖然沒那麽合胃口對脾氣,可是比起壹般的讀書人,已經好上許多,自己就知足吧。
  話癆劉灞橋就這麽壹路沈默下去。
  ――――
  夜幕深沈,陳平安自制了三支火把,三人舉火而行。
  最後來到壹座高山山腳,陳平安擦了擦額頭汗水,對寧姚說道:“寧姑娘,跟她說壹下,這是壹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沒有忌諱?”
  寧姚轉告陳對後,後者搖頭。
  陳對舉目望去,她無比確定,潁陰陳氏的祖墳,肯定就在此地。
  遊子還鄉,心有感應。
  陳對緩緩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寫了壹長串字符,寫完之後,嘴唇微動。最後她用手掌緩緩抹平所有痕跡,起身後,腳步繞過符文銷毀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陳平安指路。
  三人來到半山腰某處,陳平安指向不遠處,壹座小土包上生長有壹棵樹,主幹古怪,極其之筆直,竟是比青竹還直,陳平安如釋重負,點頭道:“就是這裏了。”
  陳對沈聲道:“妳們去山下等我。”
  寧姚扯了扯陳平安袖子,示意壹起下山。
  陳對放下書箱,壹件件壹樣樣,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準備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陳對有剎那間的恍惚失神,癡癡望向那棵小樹,熱淚盈眶,喜極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最後女子無比虔誠地對著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禮。
  之後陳對伏地不起,顫聲道:“我潁陰陳氏,叩謝始祖庇護!”
  山腳,陳平安和寧姚壹人坐在背簍壹邊,背對而坐,寧姚問道:“之前有段路程,妳為何故意要繞遠路?”
  陳平安楞了楞,震驚道:“寧姑娘,連妳都看出來啦?”
  寧姚握手刀鞘,往後壹推,刀鞘頂端在少年後腰壹撞,“把‘連’字去掉!”
  草鞋少年齜牙咧嘴,輕輕揉腰,放低聲音道:“我不是跟妳說過嗎,有老大壹片山崖,全是那種被妳們稱為斬龍臺的黑色石頭,我怕給她看去了,然後她也是識貨的,到時候萬壹她起了歹心咋辦?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寧姚笑道:“守財奴,妳還不是擔心她想法子搬走它,害得妳兩手空空。”
  陳平安傻呵呵笑道:“寧姑娘,妳這麽耿直,朋友壹定不多吧?”
  哎呦。
  驀然又是壹陣吃疼的陳平安,趕緊騰出只手,去揉腰另外壹側。
  陳平安突然用手肘輕輕碰了壹下寧姚後背,問道:“吃不吃野果子?我來的路上摘了三個,被我藏在袖袋裏了,她應該沒瞧見。”
  寧姚沒好氣道:“這個時節的山果,能好吃?”
  陳平安轉身,遞過去兩顆桃子大小的通紅野果,笑道:“寧姑娘,那妳就是不曉得了,這種果子還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著,冬末結實,初春成熟,這會兒徹底熟透,壹口下去,嘖嘖嘖,那滋味,不小心舌頭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們這裏那麽多座山,果子就只有這附近有,我當年也是跟姚老頭來找壹種泥土,他告訴我的,其它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錯,可我吃來吃去,啃東啃西,覺得都不如這種。”
  寧姚接過兩顆果子,打定主意難吃的話,壹定要把剩下那顆還回去,“還吃來吃去啃東啃西,妳是山裏的野豬啊?”
  陳平安咬著野果,笑道:“小的時候家裏窮,可不是逮著什麽就吃什麽,妳還別說,有壹次還真因為瞎吃東西,把肚子給吃壞了,痛得我在巷子裏滿地打滾。那是我第壹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寧姚忙著吃果子,沒聽清楚少年最後說了啥,第壹口咬下去,就覺得這果子甘美異常,果肉下肚後,整個人都暖洋洋的,身體如同壹座鋪設有地龍的屋子,野果就是壹袋袋炭火。寧姚閉上眼睛,感受五臟六腑,雖說通體舒泰,但是其余並無異樣,這意味著這種野果,大體上可以位列神仙腳下的山上之物,但也僅限於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能賣出高價,卻也不至於讓修士眼紅。
  對於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則無疑是延年益壽的無上珍品。
  早知道如此,寧姚就幹脆不接這果子了。
  寧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轉身把剩下的野果遞過去,“不好吃,還給妳。”
  陳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還以為寧姑娘會覺得不錯呢。
  寧姚雙手輕輕踢著背簍,隨口問道:“是留著給那個叫陳對的女子?”
  陳平安搖頭道:“給她幹什麽,非親非故的,當然是留給劉羨陽了。”
  寧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這裏,妳是不是不給陳對,給阮秀?”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寧姚又問,“那如果妳手上只有兩顆野果,妳是給我,還是給阮秀?”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壹顆給妳,壹顆給阮秀啊。我看妳們吃就行的。”
  陳平安又遭受偷襲,揉著後腰,無辜道:“寧姑娘,妳幹嘛?”
  寧姚再問,“如果只有壹顆的話?”
  陳平安呵呵笑道:“給妳。”
  寧姚:“為啥?”
  陳平安既狡黠又實誠道:“阮姑娘又不在這兒,可寧姑娘妳在啊。”
  少年後腰瞬間遭受兩下重擊,疼得陳平安趕緊起身,蹦蹦跳跳,如此壹來,害得寧姚壹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簍。
  陳平安趕緊把她從背簍裏拉出來。
  寧姚倒也沒生氣,只是狠狠瞪了壹眼陳平安。
  陳平安重新扶好背簍,兩人再次背對背而坐。
  寧姚問道:“妳知道那棵樹是什麽樹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我只在這個地方看過,其它山上好像都沒有。”
  寧姚沈聲道:“相傳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樹,是儒家聖人即將出世的祥瑞氣象,且這位聖人,必然極其剛直,壹身浩然正氣,所以在妳們這座天下,必定會得到格外的青睞。”
  陳平安哦了壹聲。
  什麽儒家聖人,祥瑞啊正氣啊,這位草鞋少年都聽不懂。
  寧姚問道:“妳就不羨慕山上那個女人?也沒有想過為什麽這棵楷樹,不是長在自家祖先墳上?”
  陳平安答非所問,開心道:“今年清明節,我還能給爹娘上墳,真好。”
  寧姚猛然站起身,這次輪到陳平安壹屁股坐進背簍。
  寧姚在壹旁捧腹大笑。
  ――――
  小鎮學塾僅剩下五個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齡大小各異,其中以壹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雖然出身於福祿街,但是她在學塾裏從不欺負人,不過也不喜歡湊熱鬧,從來只喜歡自己胡亂逛蕩。小鎮最西邊那戶人家,李二的兒子李槐,也在這座鄉塾求學,他爹娘帶著姐姐離開了小鎮,唯獨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沒有哭鬧,反而高興壞了,終於不用受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這個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夢醒來後,就開始撕心裂肺嚎叫,結果被驚醒後的舅舅舅媽聯手鎮壓,壹個使用雞毛撣子,壹個使用掃帚。
  其余三人,分別來自桃葉巷,騎龍巷,杏花巷,兩男壹女。
  齊先生在下課後,送給他們壹人壹幅字,要他們妥善保管,仔細臨摹,說是三天之後他要檢查課業。
  那是壹個齊字。
  在蒙學散去之後,垂垂老矣的掃地老人,沐浴更衣後,來到齊先生書房外,席地而坐。
  老人開口詢問壹個關於“春王正月”的儒家經典之問。
  齊靜春會心壹笑,為之解惑,講述何謂春,何謂王,何謂正何謂月。
  這就是儒家各大書院特有的“執經問難”,課堂之上,會安排有壹位“問師”,向講學之人詢問,可以有壹問數問,十問甚至百問。
  這壹場問對,發生於齊先生和老人的第壹次見面。
  那已經是八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了。
  不過當時齊靜春是詢問之人,回答之人,則是兩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問完所有問題後,望向齊靜春,“可還記得我們去往山崖書院之前,先生的臨別贈言?”
  齊靜春笑而不言。
  老人自問自答,“給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給妳的那句,是‘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
  老人突然激動萬分,“先生對妳,何等器重,希望妳青出於藍!妳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墻不回頭?為何要為壹座小小城鎮,不過五六千人,就舍去百年修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尋常讀書人也就罷了,妳是齊靜春,是我們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別開生面、甚至是立教稱祖的讀書人!”
  老人渾身顫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誤妳!什麽眾生平等!難道妳忘了先生說過的明貴賤……”
  齊靜春笑著搖頭,道:“先生雖是先生,學問自然極大,可道理未必全對。”
  老人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滿臉錯愕,繼而怒喝道:“禮者,所以正身也!”
  齊靜春笑著回復壹句,“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
  看似無緣無故,隔著十萬八千裏,但是老人聽到之後,臉色劇變,滿是驚疑。
  齊靜春嘆了口氣,望向這位跟隨自己在此壹甲子的同門師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幾個孩子,就托付給妳送往山崖書院了。”
  老人點點頭,神色復雜地起身離去。
  齊靜春自言自語道:“先生,世間可有真正的天經地義?”
  ――――
  兩輛馬車在天遠遠未亮的時分,就從福祿街出發,早早離開小鎮。
  晨曦時分,壹個草鞋少年帶著兩只大布袋子,動身去往窯務督造衙署外等人。
  壹只袋子,裝著壹袋袋金精銅錢,另外壹只,裝著他覺得最值錢的蛇膽石。
  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門房提著掃帚出來清掃街道了,少年也沒有看到出發的馬車。
  他只好厚著臉皮去問,問衙署名叫陳對的那撥客人,什麽時候才從福祿街出發。
  門房笑著說他們啊,早就離開小鎮了。
  草鞋少年目瞪口呆,劉羨陽那家夥不是跟自己約好了天亮以後,才動身嗎?
  那壹刻,少年視線有些模糊。
  跟門房道謝之後,少年就開始轉身狂奔。
  跑出小鎮,少年壹口氣跑了將近六十裏路,最後沿著壹道斜坡,精疲力盡的少年走到坡頂,看著蜿蜒的道路,壹直向前延伸出去。
  少年蹲在山頂,腳邊放著沒有送出去的銅錢和石頭。
  壹個佩劍懸刀的少女悄無聲息坐在他身邊,氣喘籲籲,氣呼呼道:“妳不是掉錢眼裏的財迷嗎,怎麽這麽大方了?全部家當都要送出去?就算劉羨陽是妳朋友,也沒妳這麽大手大腳的啊。”
  少年只是抱著頭,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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