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晃了晃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49
老猿壹步掠至少女跟前,擡臂握拳對著少女頭顱,掄圓砸下。
少女以綠鞘狹刀舉起格擋,刀鋒直指老猿手腕,手中長劍迅猛直刺老猿心口,劍尖直指老猿心臟某壹點。
不料老猿長臂壹掄而下的粗糙之勢,變為五指靈巧握住刀鋒,與此同時,另壹只手則無比符合他本性本心,壹把攥緊劍尖。
顯而易見,氣勢洶洶的殺人為假,誘使少女冒失出劍為真。
出身東寶瓶洲劍法聖地的搬山猿,壹眼就看出這把劍的不同尋常。
為此老猿不惜第二次更換了壹口氣機。
哪怕劍尖已經推入老猿胸膛肌膚,只差寸余就能刺入心臟。
寧姚見機不妙,仍是果斷松開劍柄,壹邊使勁抽刀,刀口滑過老猿手心,發出壹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聲。
抽刀之後,少女身體後仰,腳下不停,往後迅速倒退而去。
果不其然,老猿側過身,握住劍尖的手往後壹甩,長劍被丟擲出去數十丈外。
壹腳踹向少女。
少女原本握劍右手擡起,被老猿壹腳踹中,砰然壹聲巨響,少女整個人被踹得飛出去七八丈距離,後背重重摔在地面,翻了個幾個滾,才用刀尖拄地,刀尖釘入道路壹尺之深,硬生生止住倒滑身形,所幸溪畔小路泥土松軟,地上偶有石子也圓潤並不尖銳,少女後背這才沒有落壹個血肉模糊的下場。
不給少女絲毫喘息機會,巨大的身影從高空墜下。
少女這壹次連拔出狹刀的多余動作也沒有,壹退再退。
老猿並未追殺少女,落地後站在原地,壹只腳高高擡起,踩在那柄插入道路的刀柄上,等到少女單膝跪地擡頭望來,老猿加重腳下地道,壹腳將整把狹刀踩得深陷地面,刀柄只與地面持平。
老猿臉上有壹縷縷紫金氣息緩緩流轉,深沈夜幕中顯得格外耀眼,譏諷笑道:“刀也練,劍也學,非驢非馬,不倫不類,便是這般可憐下場!”
少女站起身,強行咽下壹口血水,“妳就這點本事?”
老猿搖頭笑道:“方才只是再給妳壹次機會罷了。”
寧姚深呼吸壹口氣,沈聲道:“在我家鄉,生死之戰,從不講究父母是誰。只要妳有本事堂堂正正殺了我,便是我技不如人,我爹娘將來知曉緣由過程,最多就是來東寶瓶洲找妳的麻煩,絕對不會牽連正陽山。所以妳大可以放心,放手廝殺便是……”
這是老猿第壹次聽到少女如此健談,洋洋灑灑,與印象中那個不茍言笑的帷帽少女,大相徑庭。
所以當老猿後脖子發涼的壹瞬間,猛然測過腦袋。
壹道白虹從他脖子旁邊擦過,劍鋒帶出壹條不深的傷口。
若是不轉頭,哪怕無法壹口氣穿透老猿脖子,也絕對算是重傷了,到時候實打實的陰溝裏翻船,壹步錯步步錯,壹想到自己壹旦為此而過早展露真身法相,便失去道義上的制高點,導致與齊靜春和阮師討價還價的半點余地也沒有,說不得要連累自家小姐,在此方天地獨自承受各種危機,這頭正陽山老猿終於第三次憤怒了。
飛劍並未入鞘,而是環繞少女四周,飛快旋轉,邀功討好主人。
老猿看到這壹幕後,怒極反笑,哈哈笑道:“好好好,剛好跟宋長鏡那壹架打得不爽利,接下來就陪妳好好耍壹耍!就是妳曉得妳這幾斤皮肉,經得起幾下重捶?!”
少女仔細觀察老猿臉上紫金之氣,雙眉微皺,比起預料之中的事不過三,老猿哪怕三次運用神通術法,分明還留有壹定的余力,不至於使得幾大主要竅穴的堤壩崩潰,被迫施展真身。況且折壽壹事,對上五境之下的人間修士極為致命,對壹頭搬山猿當然也很肉疼,但同時又沒有別“人”那麽致命。
少女手指微動,長劍隨之輕靈旋轉,笑了笑,“難怪我爹說妳們東寶瓶洲的正陽山,不值壹提,素來口氣大劍道低,人傻膽大劍氣淺。”
老猿須發皆張,怒喝壹聲,“找死!”
往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撲殺而去。
寧姚沒有戀戰,往北方奔去。
壹路上險象環生,若非那柄飛劍得了“氣沖鬥牛”匾額的其中兩字,劍氣與神意同時暴漲,並且與少女心有靈犀,能夠心意所至,劍尖所指,長劍本身就像是壹個不講規矩的存在,這才使得老猿雷霆萬鈞的攻勢次次被阻撓,幫助主人在毫厘之間僥幸逃生。
若是壹名劍修千辛萬苦蘊養出來的本命之物,如此契合心意,老猿不會有任何驚訝,可是老猿清清楚楚感知到那柄出鞘長劍,絕非古怪少女的本命飛劍。
她更像是那尋常武夫行走江湖,拿把趁手的“神兵利器”,只要求鋒刃足夠銳利就行。根本不曾走那溫養劍心、孕育劍靈的劍修大道。但是少女的古怪之處,在於她又不全然是武夫路數,因為對於壹心淬煉體魄的武道宗師而言,追求的是“天地崩壞我身不朽”,若是被兵器喧賓奪主,就淪為旁門左道的壹種。
壹路廝殺,老猿之所以沒能擒拿下少女,除了飛劍搗亂之外,再就是少女所學很雜,劍修、武夫、煉氣士,三者兼備,氣息精純且悠長。老猿實在想不透東寶瓶洲哪家宗門,能調教出這麽個稀奇古怪的晚輩,所以出手愈發小心試探,想要確定其根腳來歷。
反正只要不靠近那座小鎮,不管那邊如何魚龍混雜,老猿在這邊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
四處逃竄的少女臉色愈發蒼白。
“強弩之末!”
老猿獰笑道:“且不說妳能否支撐到逃回小鎮,就算僥幸成功,有人接應,可妳當真以為老夫殺妳不得?”
老猿壹個旱地拔蔥,不與飛劍斤斤計較,直接躍過少女頭頂,落在她去路上,轉身攔阻少女向北的去路,壹拳將那柄飛劍砸出去百余丈,只是死纏爛打的飛劍,嗖呼壹下轉瞬即至,又刺向老猿頭顱,當老猿試圖找機會攥緊飛劍,將其禁錮在手心,它又未蔔先知地狡黠退去,絕不戀戰,飛劍來去如風,防不勝防,老猿再皮糙肉厚不怕受傷,也略顯狼狽。
少女不願筆直向前與老猿交鋒,便路線傾斜,向東北方向奔跑。
老猿跟著橫移,始終對少女造成震懾。
老猿壹掌拍掉從側面急掠而至的飛劍,拍蒼蠅似的,把那柄飛劍打得釘入地面兩尺,飛劍好似女子扭動腰肢壹般,好不容易把自己從泥地裏給拔出來,在空中懸停,劍尖劇烈顫抖,像是憤怒的野貓崽子,很快就又氣勢洶洶地掠向老猿。
老猿不厭其煩,忍不住出聲問道:“這把飛劍為何能夠無視此地戒律?妳與齊靜春或是阮邛,到底是什麽關系?!”
寧姚差點就被老猿壹掌按在額頭之上,身體向後仰去的同時,伸手握住飛劍劍柄,然後被硬生生扯出老猿的那壹掌範圍,整個人就像被人拖拽著條胳膊,往後滑去。
被飛劍拉出壹段距離後,少女不知為何並未借此機會,壹直退入小鎮,而是停下身形,站直身體後,歪了歪腦袋,吐出壹口鮮血。飛劍懸停在少女身側,嗡嗡作響,是壹位疑惑不解的稚童,在那邊跟長輩喋喋不休,聒噪不停。
少女右手按住左側肩頭。
老猿驀然放緩腳步,大笑道:“果然如此,認妳做主人的這把飛劍,確實可以不按照規矩來,但飛劍終究是只是飛劍,再通玄靈性,仍是不如小姑娘妳來指揮它,可惜妳的身體和魂魄在小鎮受過重創,並未痊愈,以至於根本就無法承受對它的駕馭,故而壹直斷斷續續,進攻由它自主行事,反正妳也沒想過要真正重創於老夫,只是用來保命的防禦招式,則不得不由妳的心意來控制飛劍。”
少女終於再次開口說話,“妳話真多。”
她嘴唇猩紅,臉色雪白,壹襲墨綠色長袍。
大半夜的,少女像是壹位夜行村野的女鬼精魅。
老猿壹步壹步向前行去,嘖嘖道:“空有壹把好劍,奈何體魄孱弱。弱幹強枝,真是可憐!妳跟那小巷少年想盡辦法要老夫換氣,以便引來這方天地的反撲,小姑娘,現在妳不妨猜猜看,等老夫這第三口氣息用完,換上下壹口新氣,到底會不會惹來天地震怒?而老夫又到底能否扛得住那壹場海水倒灌?”
少女突然笑容玩味,腳尖輕點,向後壹躍,高不過壹丈,遠不過半丈。
本想追擊的老猿有些莫名其妙,生怕有詐,便繼續慢步前行,打定主意靜觀其變。
然後身體騰空的少女又腳尖壹點,這壹次腳尖力道稍大,腳踝也有擰轉,所以並非筆直後仰跳去,而是向右側蹦跳而去。
原來不等少女身形下墜,飛劍就掠至少女位於空中最高處的腳下,於是少女每次都精準借力,繼續向後且向高躲去。
就連飽經滄桑的老猿也看得有些發楞,眼前那壹幕,古怪而滑稽。
少女仿佛壹頭跳著格子的小麋鹿,接連蹦蹦跳跳,充滿輕盈靈動的氣息,很快就消失在夜空當中。
大概是擔心老猿在半途發力偷襲,少女的蹦跳顯得極其沒有章法,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前忽後。
老猿扯了扯嘴角,眼神復雜道:“好壹個羚羊掛角。”
不過老猿也沒有眼睜睜看著少女遠遁而去,腳尖壹挑,隨意挑起壹顆石子,握在手心,朝那空中迅猛砸出。
壹顆顆石子被老猿飛快挑出地面,最後在老猿手中以風雷滾動之勢,激射而去。
雖然大部分石頭都落空,但是仍有七八顆石頭對少女造成極大威脅,使得她不得不駕馭飛劍擊碎飛石。
夜空中壹聲聲轟然作響,如春雷綻放。
老猿眼神陰沈。
那少女要麽是失心瘋,要麽是壹根筋缺心眼,明明可以壹口氣駕馭飛劍,拔高到飛石勢弱的高空。
她卻偏偏大致維持在壹個高度上,如同輕騎遊曳在沙場邊緣地帶,誘使敵方弓弩手不斷消耗箭矢和膂力。
不知不覺已經臨近小鎮西邊。
老猿粗略掂量了壹下殘余氣息,所剩不多,專門挑起兩顆大如稚童拳頭的石子,壹手壹顆,壹腳前踏,壹臂掄出,鼓脹的肌肉高高隆起,觸目驚心,手中飛石破空之處,竟然呲呲作響,夾雜壹長串火星,異於往常,如壹條纖細火龍沖天而起
老猿大喝道:“給我下來!”
高空處,亮起壹陣絢爛的電光,之後才是春雷炸響。
少女悶哼壹聲,整個人開始摔落下墜。
歪歪扭扭像醉漢壹般的飛劍,不斷哀鳴嗚咽,但依舊拼命急急掠向主人。
老猿看也不看少女和飛劍,反而瞇眼盯住小鎮西邊屋頂那邊,當壹抹黑影出動之時,老猿重重踏出另壹只腳,手中僅剩壹顆石頭呼嘯而去,痛快大笑道:“救人者先死!”
少女嘔血喊道:“別出來!”
本就傷勢不輕的少女不忍心去看,那壹刻,她有些絕望,艱難握住劍柄,當壹條手臂支撐不住之時,趕緊換手握劍,如此反復,不斷減緩下墜速度。
寧姚沒有想到,竟然是她的自作聰明,害死了那個少年。
少年穿著草鞋,背著籮筐,系著魚簍,如風壹般,每天都來去匆匆,忙著賺錢忙著熬藥。
寧姚覺得這樣的少年就這樣死了,這樣不對!
少女搖搖晃晃落地後,雙指並攏作劍,抵住額頭眉心處,咬牙切齒道:“出來!給我斬開這方天地!”
有壹條細微金線在少女眉心,由上往下,漸次蔓延。
如仙人開天眼!
古老拱橋之下,如今的廊橋之中。
有壹把劍尖指向水潭不知幾千年的生銹老劍條,如從沈睡中醒來的人,打了壹個哈欠。
銹跡斑斑的劍尖輕輕晃了壹晃。
於是廊橋晃了壹晃。
整條溪水也晃了壹晃。
整座小天地也跟著晃了壹晃。
壹座深山當中,風塵仆仆的齊靜春和數人結伴出山,這位悠悠走在山路上的教書先生,壹腳擡起後,剛要猛然踩下,笑了笑,緩緩落腳。
楊家鋪子後院的老楊頭,坐在油燈旁打著盹,驚醒後,用老煙桿磕了磕桌面。
大驪藩王宋長鏡,沒來由在官署跳腳罵娘。
鐵匠鋪壹間鑄劍室,負責捶打的阮邛竟然壹錘落空,握著劍條的馬尾辮少女滿臉震驚。
被所有人當做傻子的杏花巷少年馬苦玄,原本躺在屋頂看著夜空,突然坐起身,殺氣騰騰。
就在此時,有壹個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響起,愈來愈近:“寧姑娘,傻乎乎站著幹嘛?!跑啊!我又沒死,那是我脫下來的壹件衣服!老畜生腦子不好使,妳咋也傻了?”
少女已經有些神誌不清,在敕令儀式即將大功告成之際,突然感覺到整個人騰雲駕霧壹般,給人扛在肩頭就往小鎮巷弄裏跑去。
寧姚頓時清醒過來,身體跟著某位少年的肩頭,不停顛簸起伏,有些難受,更是難堪,她完全懵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