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兵戈雖收戰未寧(二)
宰執天下 by cuslaa
2023-4-22 11:34
伏擊圈就在眼前,王舜臣喜上眉梢,恍恍惚惚地瞧見前方正有壹份潑天的功勞在向他招手。只是當他回頭壹看,便立刻叫了壹聲苦。不知何時,身後的追兵已經停了下來,然後直截了當地掉頭離去,沒有壹點拖泥帶水。
奔馳中的隊伍也逐漸地慢了下來,最後在失落中停住了腳步。加速遠去的蕃騎卷起的塵煙遮擋住了韓岡的視線,他望著灰黃色的幕布掩蓋起的來路,暗道這世上果然沒有蠢貨。而竟然連不讀書不知史的蕃人都騙不過,看來自家的演技也實在有待磨煉。韓岡再看了看身邊丟盔棄甲的壹眾騎兵,狼狽不堪的模樣就跟打了壹場敗仗沒有兩樣——他苦笑,今次誘敵,卻是折了大本錢。
王舜臣緊皺著眉,來到韓岡面前:“三哥,這下該怎麽辦……”
韓岡故作輕松地微笑道:“往好處想吧,這等於是又拖了禹臧花麻近壹個時辰的時間。”
他擡頭看了看天色日影已經西斜,再有兩個時辰就要天黑了。那時候,禹臧花麻就失去了撤兵的最佳時機。
韓岡不認為黑夜能遮蓋壹切,趁夜撤走可不是像字面上說起來那麽簡單。夜間行動,關鍵在於壹個“奇”字,而不是“黑”。黑暗能掩蓋壹切,但不論是哪壹方都同樣能公平的利用黑暗帶來的便利。相對而言,在黑夜中,大軍行動可比小股行進的難度要高上許多。
如果禹臧花麻想在夜間撤離。他點起火炬,就會成為最為顯眼的目標,若是不點火炬,黑暗中將不知軍,軍不知將,那樣的情況下,只需要出動壹兩百人,就能造成讓禹臧花麻全軍崩潰的混亂來。
韓岡要把禹臧軍拖到渭源堡的援軍趕來,為了能最後擊敗禹臧花麻,他必須為王韶和苗授爭取時間。而韓岡之所以會咬著牙死死拖住禹臧花麻,是因為他相信渭源堡的戰鬥力。就算這座寨堡剛剛被禹臧花麻重重圍困過,但韓岡他還是相信,只要能讓他們來得及布下陣勢,禹臧花麻就絕對沒有獲勝的機會。
陣列不戰,這是所有與大宋步軍交手過的異族的共識。除非能設計不讓宋軍擺開陣勢,否則陣勢壹起,箭矢如雨而落,就算強如契丹也要退避三舍。曾經仔細查閱過幾十年來在關西發生過的大小戰例,韓岡對自己的軍隊有著充分的信心。
“王舜臣!”韓岡突然冷聲叫著他最為信任的名字。
嚴肅的神色讓王舜臣楞了壹下,不過他立刻醒覺,上前躬身:“……末將在!”
韓岡指了指山道兩側,“把妳的兵帶上。”
在山坡上,是從星羅結城受命而來的伏兵。只是他們白白被蚊子咬了,並沒有能得到他們想要看到的結果。但他們的戰力,依然還有發揮的余地。
王舜臣大聲應諾,“末將遵命……那三哥妳呢?”他又問道。
韓岡向南望去,銳利的視線仿佛穿透了迷霧和距離,落到了大甘谷口:“追回去!敵進我退,敵退我追,總不能讓禹臧花麻輕松下來!”
……
“花麻,撒解他們怎麽還沒回來?”壹個年邁蒼蒼的蕃人壹邊問著禹臧花麻,壹邊翹首北望。他視線投去的方向,便是星羅結城所處的位置。老蕃人身上穿的衣服閃著絲綢的光澤,而他對禹臧花麻的口氣,更表明他的身份不同壹般。
“不必為他們擔心。近兩倍的兵力,怎麽可能還會輸?”禹臧花麻隨口敷衍著,但他冷漠的口吻,昭示了他們的死活其實並不放在禹臧家族長的心上。而神經質壹般不停敲打著馬鞍的手指,也透示出他心底的不耐。
“萬壹輸了怎麽辦?!”老蕃人壹下急叫了起來,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可就只有這麽壹個孫子……”
通過常年的蚊蟲洗禮,禹臧花麻已經可以對這些廢話做到充耳不聞。
年紀輕輕就登上族長之位,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他不得不在壹定程度上聽從老家夥們的擺布。禹臧花麻本打算按部就班地在十年間將他在部族中的敵人全數解決,那時就沒有人再敢跟他過不去了。禹臧花麻的計劃正在壹步步地實現中,可壹場戰爭便光臨到他的頭上。但危機就是機遇,禹臧花麻本想著通過勝利讓自己權勢更加鞏固,誰能料到他竟然會輸,這也就給了對手最好的攻擊口實。
昨天向他逼宮的應該也有著這個老東西在。禹臧花麻瞥眼看著縱橫交錯的重重皺紋下,壹張壹合的缺牙癟嘴,心中發狠,遲早要把這些老骨頭丟進火堆裏當柴禾燒了。
在禹臧家的年輕族長眼中,這些老東西都是壹樣的惹人厭煩,甚至不想多看壹眼。對於老東西的孫子究竟會怎麽樣,禹臧花麻也同樣不關心。勝也好,敗也好,只要能把瞎藥家的近千騎兵拖上壹兩個時辰就好,等到他與渭源堡的王韶決戰之後再回來也可以。
在韓岡看來,他逼得禹臧花麻分兵來追擊自己,雖然沒能把他們引入伏擊圈加以殲滅,但實質上卻等於是把禹臧花麻拖了壹個時辰下來。
可是從禹臧花麻的角度來看,他何嘗不是用著壹千多名出自於附庸部族,在戰場上肯定會出工不出力的廢物,換來了壹個與渭源堡的出戰守軍單獨決戰的機會。而且如果那群蠢貨還有壹點頭腦的話,說不定還有夾擊這些宋軍的可能。
當然,禹臧花麻的盤算有壹個必不可少的前提,就是他統領的大軍,能單獨擊敗渭源堡的軍隊。
對此,禹臧花麻有著絕對的自信。
壹名騎兵自遠處狂奔了過來,壹到陣前,他便從馬背上攤到了地上。他是禹臧花麻前面派出去的哨探。那壹支不知由誰統領的騎兵的離開,對禹臧花麻最大的好處,就是他終於可以派出斥候,對渭源堡方向進行偵查。
哨探身上的袍服破破爛爛,還有幾處傷口正在向外滲著血。被人扶起來後,已是氣息奄奄,命懸壹線。這不是露在外面的傷口所能造成的,在衣服底下,應該還有其他傷痕存在,那才是致命傷。不過沒等禹臧花麻讓人在哨探身上找尋傷處,進行救治,哨探已經拼盡最後的力氣,匆匆向他通報了最新的軍情,“渭源堡出兵了!已經到了八裏外!”
望向渭源堡的雙眼被山壁阻擋了視線,但禹臧花麻期待已久的敵人很快就會從那壹處彎道拐過來。
克敵制勝,就在片刻之後!
……
“韓岡和瞎藥在哪裏?”隨著離大來谷越來越近,苗授的雙眉也就鎖得越來越緊,皺起的眉頭在眉心處擰成壹個川字。
從渭源到大來谷,幾十裏地的行軍對壹支歷經多次戰事的軍隊來說算不了什麽。在派出斥候確認了敵軍的位置,苗授便留下了隨行的民夫,讓他們在後方紮營,而他自己則領著主力趕來大來谷。
只是他手上掌握的兵力並不多,迫切需要匯合韓岡手上的蕃騎,還有王舜臣那裏的壹千多人。沒有韓岡、瞎藥率領的青唐軍,也沒有留在星羅結城的士兵,讓他就此對抗實力數倍於己的敵人,實在是壹樁令人吃不消的苦事。
可是由於交通中斷,苗授現在還不知星羅結城究竟怎麽樣,也不知道韓岡到底有沒有聯系到王舜臣。更不清楚,他們有沒有按照韓岡自己請人帶回的建議,聚殲禹臧花麻。
什麽都不清楚,這讓壹向行事穩重的苗振,也有些想罵人,本不該這麽倉促的。但王韶對韓岡深具信心,壹接到韓岡傳回的口信,便當即命苗授出兵接應。
苗履在旁勸慰著自己的父親,“大人勿需擔憂,即便星羅結城不保,還有韓機宜在。瞎藥的蕃軍是新銳之師,而韓機宜又是才智聞名關西,必然不至於會輕易的輸給禹臧花麻!”
“如果真的這麽簡單就好了!”盡管心中不以為然,但苗授並沒有指出兒子話中的錯誤。在戰前,順耳吉利的好話,總比壹些鋒利刺骨的實話要讓人安心。
已經遠遠地看見了吐蕃人的身影,數以千計的聚集在大來谷口。當苗授壹聲號令,鼓點響起,這壹群蕃人便被雄壯的號角聲嚇了壹跳。
如果韓岡在場,能親眼看到苗授指揮布陣的手腕,他肯定不會吝嗇壹聲稱贊。在西路都巡檢的指揮下,他帶來的千多名士兵,自下馬後,從行軍隊列轉換成臨戰陣型時,走勢如行雲流水壹般順暢。從細長綿延的隊列,壹邊向前,壹邊逐漸向兩側拉伸,當他們在敵前站定,已經是整整齊齊地變成了壹個中軍突前、兩翼後彎的倒偃月陣。
不論雙方在戰前有過多少謀劃,都希望揪住了對方的破綻,而得到勝利。但到了最後,決定今次壹戰勝負的,卻還是面對面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