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二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上）

　　咚的壹聲悶響，伴隨著竭力壓低的慘叫，下壹刻，清脆的碎裂聲從陳舉的書房中傳了出來。
　　黃德用拿手捂著頭，從指縫處露出的額頭皮膚上烏青壹片。只要壹放手，就可以看見他額頭上剛剛長出的瘤子跟脖子上壹般大小。在他的腳底下，是壹地的石頭碎片。石頭碎片只看那色作青紫的溫潤，還有其中壹塊碎片上那枚圓滑的鳳眼，就可知這石頭碎片的前身，定是難得壹見的上品端硯。如今在地上粉身碎骨，看著著實讓人可惜。
　　被人用端硯砸了腦袋，壹向氣焰甚高的黃班頭卻連叫痛也不敢。只按著痛處，老老實實地站著。不過他腦門上挨著的那壹記實在夠重，雖然沒見血，但眼前閃爍著金星，腦袋嗡嗡直響，卻像是千百只閃著光的蒼蠅圍著自己打轉。
　　拿價值千金的端硯丟向著黃德用腦門的那壹位，看著黃德用痛得站不穩的樣子，走近了很關切地噓寒問暖了壹句：“黃班頭，很疼嗎？”
　　被那人在耳邊壹說，黃德用渾身壹顫，忙放下手，低著頭肅然而立，兩個瘤子壹上壹下交相輝映。只是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肯定是痛得厲害。能讓黃大瘤老老實實的人物，秦州城中並不少，但能讓他發自內心恐懼的，卻也只有陳舉壹人。
　　年近五十的陳舉外表並不起眼，中等的個頭，長得黑黑瘦瘦。可勝在相貌忠樸敦厚，長得慈眉順眼，臉上總是帶著壹點謙卑的笑意。對於年輕人來說，他是個可親的長者，對於長官來說，他是個可信的手下。這樣的壹個實誠人，第壹眼就能博得上司的好感，如果再能辦事得力，哪個長官會不信重？
　　也就是這個貌似慈祥的中年人，讓幾任知縣含恨而走，多少官員無可奈何。陳舉的勢力，不僅僅局限在成紀縣，在軍中，陳舉有人，在蕃部，陳舉有人，在京城，陳舉照樣有人。曾經有壹個進士身份的主簿，想挑戰陳舉的地位。但最後的結果，是主簿被貶去瓊崖孤島，而主簿的妻女則壹起給陳舉收入房中。陳舉三十年把持著成紀縣的內外事務，而越發的根深葉茂。
　　陳舉又瞥了黃德用壹眼，眼底的憎厭壹閃而逝。黃德用此人勝在聽話好用，所以就算有點貪色，他也從沒放在心上。哪裏會想到為了壹個才十二歲的小丫頭，竟然鬧出了那麽大的亂子。
　　想到這裏，陳舉心中更恨：“十六歲就敢孤身出外遊學，遠行千裏，這樣的人豈是好相與的？！而且還是橫渠先生的弟子，也不想想他的同學裏有多少家衙內！他的老師又有多少好友！”
　　還有自作聰明的劉顯，陳舉也是恨鐵不成鋼。韓岡壹個毫無憑籍的措大，敢在大街上與黃大瘤直接翻臉，分明是個膽大包天的光棍脾氣。這樣的人竟然還把他放在德賢坊軍器庫的位置上，只想著能壹舉兩得，就沒考慮過什麽叫雞飛蛋打？他陳舉只收了八十貫，就把監軍器庫的位置給了那個膽小怕事的周鳳，到底是為了什麽？！
　　踩著硯臺的碎片，陳舉在廳中重重地踱著步。這硯臺是他最喜歡的壹方端硯，而且還是老坑出來的石頭。是他從壹家破落的官宦人家費了不少心力才弄來的，若拿到外面去賣，少說也要上千貫。但現在卻在他腳底下發出嘎吱嘎吱的悲鳴。
　　陳舉用鞋底碾著硯臺碎片，恨不得這些石子是韓岡的臉，能狠狠地踩在腳底下！
　　這是陳舉的書房，除了黃德用外，其實還有七八個人高高低低站著壹旁。他們都是陳舉的親信，當軍器庫事發後，便被陳舉緊急召喚過來。他們看著壹硯臺砸在黃大瘤的腦門上，皆是噤若寒蟬，生怕陳舉將怒氣轉移到他們頭上。
　　他們都在等著，等著有人將進壹步的消息送回來。
　　更鼓咚咚咚地敲響，聽著鼓點，剛剛交了三更。警號傳遍秦州城時是二更天，到此時才過去了壹個時辰，天上的半輪上弦月甚至還沒有升到天頂。
　　秦州城畢竟有宵禁，巡城、更夫、潛火鋪鋪兵，還有在高聳的城墻上來回巡視的守城軍卒。壹整套嚴密的監察體系，讓夜中秦州城的大街小巷舉步難行。陳舉能在德賢坊軍器庫事發後，不到壹刻鐘便收到消息，再過了半個多時辰的時間，就把手下從全城的各個角落給找出來，他的勢力之大也可見壹斑。
　　終於，當更鼓敲在三更壹點的時候，壹名親信下人進來稟報：“押司，劉二爺回來了！”
　　書房中的眾人精神壹振。陳舉忙道：“還不快請二爺進來！”
　　劉顯聽到傳報，拖著沈重的雙腳走進陳舉的書房。他今夜是將功贖罪，賣足了氣力去打探消息。自家瞎了眼，把壹條五步倒當成了菜花蛇抓了起來，如今被狠狠地咬了壹口，就算死了也只能怪自己不長眼睛。
　　“現在人在何處？”看著劉顯進來，陳舉急急問著。
　　“現下都在州衙裏。韓三，王五和王九都是。”劉顯說著搖了搖頭，“都沒有下獄！”
　　此時的規矩就是這樣，管妳有罪無罪，在定罪之前，定是要在獄中走壹遭。而韓岡和王五、王九三人手上都沾了血，按律條，當時就要下獄的。而節判吳衍沒有依律行事，分明已經將罪名認定給劉三和他背後的人物了。在場的眾人都是老於吏事，怎麽會想不明白？神色也是更為不安。
　　“不用擔心，小事而已。”陳舉溫言安撫手下，他不信區區壹個窮措大真能翻了天去。但韓岡的狠辣果決，讓陳舉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他不禁有些感慨，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也只有年輕人才能這麽毫不顧忌後患。
　　劉顯給陳舉出著主意：“韓岡其實可以暫時放到壹邊，最重要的還是軍器庫。只要軍器庫裏的窟窿不給查出來，劉三的事怎麽都能推掉。”
　　“也不過萬來貫的虧空，填上就是了，錢從俺這裏拿。”陳舉說的輕描淡寫，但隨隨便便就能拿出萬貫家財，就算在東京城裏也不多見，“除了錢以外，兵器上虧空今早之前查清數目，差多少就跟趙彬借多少，李相公再怎麽查也不會查到都作院【註1】去的，就算查到了，讓工匠們隨便造些抵數的也不費多少工夫。”
　　陳舉其實他心中也後悔，如果早知有這壹檔子事，他提前幾個月改改賬冊，就能將虧空填上了；又或者不吝嗇壹兩萬貫錢鈔，直接把窟窿補上也沒現在的事了。
　　“但現在德賢坊被州裏的人盯著，錢物就算拿來了，怕是也送不進去！”壹名親信提醒道。
　　劉顯嗤笑壹聲：“放在縣衙裏不就行了。只要數目合上，再在賬目上加個轉庫，誰還能說不是？”
　　陳舉點了點頭，這麽做就算想挑刺也挑不出來。輕輕松松地解決了最大的問題，剩下要面對的便是韓岡帶給他們的困難局面。而陳舉此時也有了腹案，“關鍵還是在王五和王九身上。他們是給韓岡嚇住了，也怨不得他們。”
　　只要王五和王九肯改口，光憑韓岡壹張嘴，連口吐沫也吐不到他陳舉身上。陳舉轉身對著站在書房角落裏的壹名高壯青年，道，“小七，妳找個機會跟他們倆見壹面，就說是俺陳舉親口說的，前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
　　“押司！”劉顯突然出言打斷了陳舉的話，嘆道：“押司有所不知。劉三他們身上皆有刀傷，而且都是砍在要害上！……是王五和王九的佩刀。”
　　陳舉的話說不下去了，韓岡做事竟然滴水不漏，哪裏像十八歲，根本是條八十歲的老狐貍。半天後，他方才恨恨吐出幾個字，“好個韓岡！”
　　書房中的眾人面面相覷，而黃大瘤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他們都知道，既然作為當事人的王五和王九已經拉不回來，那解決劉三壹事的辦法就只剩壹個。劉顯欲言又止，陳舉則是猶豫了片刻，最終搖了搖頭，長嘆了壹口氣，對黃德用道：“黃兄弟……妳先回去吧。”
　　黃大瘤呆住了，他如何不明白陳舉讓他先回去究竟是什麽用意。他驚叫道：“……押司！”
　　劉顯走到黃德用身邊，扶著他的肩頭，柔聲道：“黃家老哥，妳先回去歇息壹下，今天夠妳累的。”
　　黃大瘤的臉色白得如石灰粉過壹般，瘤子泛著鐵青色。壹天前的此時，他還躺在凈慧庵妙心尼的床上，摟著美貌的光頭尼姑，惦記著韓家的小養娘，可十二個時辰之後，他已是面臨絕境。白天在普修寺門前時，黃大瘤怎麽也沒想到，壹日之間，風水輪轉，竟然是他看不起的窮酸措大把絞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絕望地看看陳舉，又看看劉顯，黃大瘤撲通壹聲跪倒在地，抓著陳舉的靴子，哭喊道：“押司，妳看在俺往日的情分上，留俺壹條活路罷！”
　　“德用妳這是作甚，妳是俺的兄弟，俺怎麽會不留妳活路？！”陳舉面無表情地說著，退後了壹步，用眼神示意站在門口處的另外兩名親信：“還不將黃兄弟好生扶將出去！”
　　兩人會意點頭，這是讓他們監視住黃德用，以防他在絕望中做出什麽事來。他們壹手捂住黃大瘤的嘴，壹邊從兩邊將他架起，硬夾著不斷掙紮的黃班頭，出了書房。
　　“二弟，待會兒妳去追上黃德用，跟他說，俺保他的妻兒安安穩穩壹輩子，讓他放心去罷！”陳舉難得地收斂了臉上偽飾的笑容，臉色陰沈得可怕。
　　劉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陳舉轉過身，透過半開的窗戶，直直望去州衙的方向。沒人看見他的表情，只是半天後才聽見他從牙縫中迸出的兩個字：“韓岡！”
　　註1：地方州縣中，負責制造兵器弓弩的機構，壹般只有邊疆的州郡才有設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