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誰言金瘡必枉死（上）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寧並不知道韓岡在踏入庫管衙門前，為什麽會突然冒出這麽莫名其妙的壹句話來。他只知道從秦州到甘谷的為期四天旅程的最後壹關，終於就在眼前。
　　周寧曾聽說押運糧秣軍資中最為頭疼的，不是艱險曲折的道路，而是抵達目的地後接收資材的官吏。如果說這壹路殺機四伏的行程，是死後黃泉路的話，那甘谷城的管庫衙門就是黃泉底下的閻王殿，而監理庫帳的管勾官——齊獨眼便是坐在殿中的閻羅王。
　　扒皮抽筋齊獨眼的兇名，秦州道上服差役的衙前無人不知，周寧相信韓三秀才肯定也聽說過，那位王軍將也是壹樣。要不然王軍將也不會入城後就扯著韓三秀才走到壹邊說了好壹陣，從兩人那裏模模糊糊傳來的話，周寧聽著，好像也是莫名其貌的——“到得早，不如到得巧。”——這壹句。
　　在三十多名民夫中，只有周寧才在少年時開過蒙、讀過書。他壹向自視高人壹等，頭腦自認比其他民夫要高出壹籌，可周寧還是想不通韓岡說的這句話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韓三秀才帶著自己走入齊獨眼的公廳時，沒有半點猶豫，看起來比走親戚還自然。但周寧跟在韓岡身後，想起齊獨眼扒皮抽筋的名號，卻是心驚膽戰，“若是王軍將在就好了。”
　　可惜王舜臣並不在。他在入城後跟韓岡說了幾句，便與車隊分道揚鑣，往城中心去了。雖然是借口，但王舜臣身上的確有吳衍簽發的公文要送去城衙。故而韓岡是獨自則領著車隊，抵達了城南的庫區。
　　艱難地穿過了因捷報而變得擁擠不堪的街道，車隊抵達庫區之中。民夫們在衙門外看著車子，韓岡只點了周寧跟在身後，壹起進了衙門裏。周寧肚子裏的壹點墨水，被韓岡所看重，村塾的塾師並不是只教著學生們去讀千字文和論語，算學也是開蒙時必學的科目。周寧能寫會算，韓岡找他做個伴當，也有日後提拔任用的心意在。
　　位於庫區邊的庫管衙門就是普通的壹進院落，壹座單獨的公廳。於深夜中入城，照常理應該等到第二天才會被招進去。不過因為捷報的緣故，公廳中燈火通明，不知多少胥吏跑進跑出，忙個不停。壹場惡戰下來，賞賜肯定少不了，雖然大頭要等到朝廷發下，但提前預支壹部分，讓參戰的將士們快活壹下，更是多少年來的慣例。只是這賞賜的多少，還得看著庫中充裕與否。
　　甘谷城的軍庫管勾官齊獨眼的大名，但凡來過甘谷或是即將抵達甘谷的民夫和衙前，無不是如雷貫耳。可韓岡和周寧見到齊雋的第壹面，卻正碰上了他與人打擂臺的壹場好戲。
　　壹名三十上下的軍官就跟齊雋面對面地對峙著，在燈火下，他左頰上杯盞大小的傷疤十分的顯眼，而身上還有著血與火的味道。疤臉軍官看起來很是心燥，壹副火燒火燎的模樣：“齊管勾，都監要的酒水不是五壇，是五十壇！總共兩千弟兄，妳就給個五壇，想讓大夥兒喝摻酒的涼水不成？！”
　　齊雋叫著撞天屈，看他委屈的樣子，完全沒有半點扒皮抽筋的狠戾：“徐殿直，不是本官不給啊，庫房妳也看了，空蕩蕩得能跑死耗子，哪還有多的酒水。這些天，因著西賊攻甘谷，預定中的輜重車隊壹家都沒到。巧婦難為無米炊，本官也沒轍啊！四十五壇酒，誰能變得出來？！”
　　“這話妳跟兩千弟兄們說去！看他們答應不答應！”
　　疤臉軍官瞪目怒罵，齊雋則苦笑攤手，他敢對衙前扒皮抽筋，卻還不夠資格在赤佬們身上吃肉喝血。碰著剛剛大勝歸來的隊伍，若不是真的沒轍，他怎敢觸這個黴頭。
　　站在門外，韓岡和周寧壹切看得盡在眼中。
　　韓岡低下頭去，掩去唇邊眼角綻出的笑意，他手上可是有著足以讓得勝歸來的兩千將士滿意的東西。他低聲自言自語，“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寧聽到了，驚得瞪大了眼睛，難道韓三秀才早就料到了會有現在的這壹幕？這未免也太……太……周寧不知該用什麽詞來形容韓岡洞燭內外的先見之明。他驚嘆地看著韓岡的背影，“難怪有人說他日後肯定少不了壹個進士……”
　　韓岡輕輕咳嗽了壹聲，上前兩步，不待通報便跨進了房中：“兩位官人，在下有事容稟。”
　　“滾！這有妳說話的份！？”疤臉軍官旋風般的回頭怒罵，心情正煩，竟然還有人敢燎他的眉毛。這壹聲驚雷般的暴喝讓門外的周寧嚇得連退了三五步，差點壹屁股坐跌在地上，而離得更近的韓岡，卻眼皮都沒動上壹下。
　　韓岡微笑著繼續說了下去：“在下奉命押送犒軍之酒水銀絹，剛剛到得甘谷。總計酒水六十壇，銀五百五十兩，絹八百匹。還請齊管勾查驗。”
　　“酒水？！”疤臉軍官臉色變了，頓時轉怒為喜，壹把扯住韓岡，急叫道：“在哪裏？在那裏？快帶俺去看看！”
　　韓岡歉然壹笑：“還請殿直稍候，等齊管勾點驗後自當交給殿直！”
　　“妳是哪個縣的？文書在何處？要點驗的軍資又在哪裏？”韓岡的出現解了齊雋之困，可他不改平日聲口，拖長聲調便要在韓岡身上扒層皮下來。
　　韓岡還沒回話，疤臉軍官心中火燒火燎，壹拳捶在了齊雋的桌案上，震散了壹地的文書，破口大罵：“鳥妳的‘縣’！鳥妳的‘文書’！鳥妳的‘點驗’！誰不知道妳這賊鳥盡吃著衙前的肉，少扒點皮會死啊？！都監正等著發賞，妳再拖著試試？！”
　　齊雋被濺了壹臉口水，臉色陰沈得可怕。他是從九品的文官，拍著他桌子的徐疤臉卻只是個正九品的右班殿直，是武臣！但在徐疤臉面前，他卻硬不起來。很簡單，齊雋他是進納官，用錢買來的官身，雖然從官職上屬於文資，但不會有壹個士大夫出身的文官會將他視為同僚。莫說是壹個正九品的武官，就是還沒入品，只要占著壹點理，便完全可以不給他半點面子，即便他齊雋在經略司有後臺，也不會因著壹點明顯不占理的小事為他出頭。
　　壹陣微風卷入房中，燈火閃爍，映得房中忽明忽暗。房中三人的心情也如燈火壹般，有明有暗。
　　韓岡謙恭著站在壹邊，只有眼神中透著喜色。他挑起了頭就已經足夠了，不需要再煽風點火。大勢如此，齊雋縱然有著將衙前扒皮抽筋壹般的兇悍，卻也不得不低頭。
　　陰著臉，暗自發狠了壹陣，齊雋在徐疤臉不耐煩地催促中，壹把搶過韓岡手上的文書，看也不看就在最後面簽名畫押。又隨手寫了壹張回執，蓋上印，遞給了徐疤臉：“短了少了，也別來找本官。”
　　他眼睛壹轉，又冷冷地盯了韓岡壹眼。獨眼中傳出來的信息，韓岡確實收到了——走著瞧！——這是齊雋現在心裏最想說的話。
　　韓岡對著齊雋抱拳行禮，姿態像是在道謝，挺秀的眉眼中卻凝集著滿不在乎的笑意。齊獨眼怎麽想他可不在乎，既然齊獨眼已經慪壹肚皮的怨氣，那讓他肚皮的怨氣再多壹點也無妨。
　　韓岡如今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甘谷立城不過壹載，齊獨眼扒皮抽筋的大名已經遍傳秦州。據韓岡在出發前打聽到的傳言，齊獨眼跟陳舉好得能穿壹條褲子。既然跟陳舉已是妳死我活的關系，跟齊雋翻臉，也不會讓自己的境況更為艱難。
　　他是押運的衙前，既然齊獨眼已經簽了回執，那就再管不到他韓岡的身上。何況陳舉已經沒幾天好蹦跶了，韓岡不認為王韶會放過他。即是如此，作為同壹條線上的螞蚱，齊雋如何能獨善其身？唯壹可慮的是張守約會保著他，但看張守約派人過來催賞賜的態度，齊獨眼很明顯是經略司摻進來的沙子。得罪了他，張守約怕是樂見其成。
　　徐疤臉接過回執，轉手遞給韓岡，笑道：“張都監沒了消息，這兩日南面便沒壹隊人馬敢來甘谷。伏羌城的劉安到了安遠就不肯再挪壹步，反倒是妳們這隊轉運銀絹酒水的先來了。下次見到他，灑家要好好問問他，看他臊不臊。”
　　韓岡接過回執，小心地折起收好。他辛苦了這麽些時日，也就是為了這薄薄的壹張紙。
　　徐疤臉又拿起桌上的過關文書，看了壹眼標註的時間，當即又驚嘆道：“四天！四天就從秦州到了甘谷城，竟然壹點都沒耽擱！”
　　“秦州！”齊雋正盤算著怎麽把眼前這名走了大運的衙前煎皮拆骨，這時聽著壹驚，身子壹下繃直了。泛著兇光的獨眼死盯住韓岡的臉，這難道是陳舉要對付的人？！
　　韓岡謙虛地笑了壹笑，道：“將士們正等著這批軍資，韓某自奉命北來，只恐走得慢，就壓根沒想過要拖延時間。至於打下甘谷……憑壹萬西賊也配？！”
　　“說得好！”徐疤臉大笑著拍了拍手，越看韓岡越是順眼，口氣也溫和了許多，“對了，還沒問過衙前的名諱？”
　　“韓岡！！！”
　　回答的不是韓岡本人，陳舉派來甘谷聯絡齊雋的黎清，正站在門外。他張大了嘴，難以置信地看著在房中笑意盈盈的韓三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