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狐疑和心動

　　轉眼間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已經快壹個月了，但畢竟有著五百年的隔閡，徐勛仍是不甚習慣截然不同的日子。就好比晚飯時分，金六嫂滿臉堆笑用食盒送來了飯菜，看似也是琳瑯滿目堆了壹桌子，可壹看裏頭的那些菜色，他實在是沒多大胃口。
　　白蘿蔔拌紅蘿蔔、豆芽菜炒土豆絲、豆腐湯，唯壹壹個葷菜便是壹碟子鹵汁豬頭肉，明顯是外頭哪個酒肆飯莊裏買來的，決計不是金六嫂手藝。因為這些天來，他吃過的葷菜就只有三樣——燉肉、蒸魚、燉雞蛋，就算這三個菜燒得再美味也能吃得嘴淡出鳥來，更不用說金六家那做菜的水平慘不忍睹，讓人看了就沒食欲，他是強迫自己才能動得筷子。
　　“少爺，妳吃完了？”
　　見徐勛撥拉完飯菜放下筷子站起身，瑞生壹如既往在旁邊問了壹聲，見徐勛點點頭，他就立時欣喜地收拾了碗盤到壹邊去吃了起來。他正吃得香甜，突然只覺得背後好似有什麽動靜，不禁扭過頭壹瞧，見是徐勛就這麽站在身後，慌亂之下差點連碗都給翻。下壹刻，他趕緊怯生生地站起身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被徐勛按著坐了下來。
　　徐勛從沒留意過瑞生吃飯是這麽個光景，今天辦了兩件大事，心中輕松，吃完飯也就沒立刻去院子裏散步，而是乘興到東屋裏頭寫了幾個字。這會兒踱出來準備到院子走動的時候，他就聽到這邊吃飯的聲音，結果這不看不知道，壹看之下簡直是嘆為觀止。
　　三盤素菜這會兒只剩下了殘羹，那鹵汁豬頭肉幹脆全都拌在那剩下的大半海碗飯裏，醬汁把白米飯染成了極其濃郁的顏色。而站在那裏的瑞生不安地耷拉著腦袋，嘴角處又是醬又是飯粒，看上去異常狼狽。徐勛原想打趣兩句，可看看他那瘦弱的身板，到了嘴邊的話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另外壹番光景。
　　“慢慢吃，別這麽猴急，要是不夠，以後就讓金六嫂多做壹些，保準管夠。”
　　“少爺……不是……我……我能吃飽……”瑞生結結巴巴好壹會兒都沒能說出壹句完整的話兒來，末了使勁搖了搖頭，說話這才算是利索了，“我娘壹直教訓我，吃飯要比做活更快，而且要是敢浪費了壹粒米，就餓我壹天，我是慣了……少爺別去和金六嫂說，多做就得多買，不要費錢！”
　　見瑞生緊張得滿臉通紅，徐勛不禁啞然失笑：“這又不是妳家，妳爹也是的，怎麽這麽不近人情？對了，妳娘不是去世了麽，那教訓妳怎麽還是死死記著不放？說起來，到了妳娘的祭日，妳也可以祭拜祭拜。畢竟生養之恩重如泰山……”
　　這話還沒說完，瑞生的眼睛就已經紅了，突然低聲打斷道：“這話不是娘教訓我的，是我後娘！娘是三年前去世的……後娘給爹生了壹個妹妹，家裏越發緊巴巴的……她成天說我吃得多……爹沒法子，就送了我來這兒……”
　　瑞生說著說著就抽噎了起來。徐勛哪裏應付過這半大男孩子痛哭流涕的局面，頓時傻了眼，好壹會兒才反應過來，慌忙遞了壹塊手絹過去，隨即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站在外間吹了壹會涼風，他不禁往回瞧了瞧，心裏陡然生出了壹絲狐疑。
　　要說鄉下人最是重男輕女，就算瑞生的爹娶了後娘又生了女兒，萬萬沒有把能下地幹活的親生長子送到南京城給他使喚的道理。日後若那後娘生不出兒子，誰來給他養老送終？要是他這個主人很成器也就罷了，可從前那個“他”卻是破罐子破摔的浪蕩子！
　　……
　　不論是徐勛去應天府衙見徐迢的管家朱四海，還是沈家的管家路權前來見徐勛，徐氏宗族上下並不知情。畢竟，誰都不認為壹個無依無靠的敗家子能夠蹦跶出什麽名堂來，自然不會盯著這邊。而徐迢和沈光兩家行事的又都只是管家，那些族裏的大佬們更加不會留意。於是，這壹晚上因徐勛的舉動而難以決斷的，也就只有兩家人而已。
　　應天府衙雖然占去了府東街以西大半個街區，但前衙除卻正堂二堂三堂等等，還有壹眾屬官辦事的地方，因而後衙官廨雖說占地不小，可被壹大堆官員壹分，也就沒剩下多少房子了。盡管如今距離太祖朱元璋時代已過去了百多年，不少官員都不住在官廨中，可身居正三品府尹之位的應天府尹吳雄都和壹家窩在那小小的地方，更何況別的屬官？
　　於是，徐迢壹家亦是窩在那壹個狹窄的院子裏。只不過自從他升官的消息傳出之後，當年被人占去的祖屋就立時騰了出來，族裏更是派人打掃整修了壹番，說是隨時就能搬進去。徐迢自己雖不想動，但卻打算讓妻子帶著兩個兒子壹個女兒搬出去。然而，這壹晚原本是要商量搬房子的事，可因為管家朱四海捎來的信，他立時把遷居的事丟在了腦後。
　　這會兒，他坐在書桌後頭的太師椅上，眉頭蹙緊了展開，展開了又蹙緊。壹旁站著的朱四海大氣也不敢出壹聲，只是略彎腰地站在那裏實在是太累，他只能不動聲色地隔壹段時間把重心換壹只腳，直到徐迢輕輕咳嗽了幾聲，他才慌忙捧了茶送到其手邊。
　　“妳覺得他所說可信？”
　　“自然可信！”徐迢開了口，朱四海自然松了壹口氣，“老爺，他如今是什麽情形，哪有膽子敢打誑語來騙老爺？我看他今天說話的樣子無精打采，明顯是心灰意冷了，所以送走了他，我還特意親自去大夫那兒打探了壹二。據說是他那會兒擡回去的時候都快沒氣了，後來又在水裏折騰了壹回，就是沒死也必然元氣大傷。再說，族裏其他人都想著要趕他出去，他必然恨透了那些家夥，除了老爺壹向公正廉明，他還能信誰？”
　　徐迢卻沒有接話茬，沈吟片刻又說道：“我雖謀到了這個看似風光的位子，但族中上下覬覦二房的人太多，這事情暫且再看看為好。”
　　朱四海聞言頗是不以為然。徐迢是主，哪怕是真的應肯下來，真正出面去管的卻是他。那幾百畝地他早就打聽過了，據說都是上等的肥田，他壹過手不知道有多少好處。於是，不肯死心的他自是低下頭輕聲說道：“老爺，恕小的說壹句不該說的，您這次高升，族裏說是慶賀的慶賀恭維的恭維，可真正的好處才多少？什麽壹成紅利，總共壹年頂多幾十兩銀子，可咱們江南幾百畝水田的田租是多少？”
　　“夠了！”
　　徐迢壹口喝住了朱四海，眼神卻越發深邃。好壹會兒，他才淡淡地說道：“他除了說要和沈家退婚，可還說了別的事？”
　　“沒什麽別的。四日後魁元樓擺宴，屆時族中子弟應該都會來，他說想來賀壹賀老爺。”
　　徐迢記得徐大老爺那邊送來的名單上確實沒有徐勛其人，想了好壹會兒，最終點了點頭：“也罷，那就讓他來吧。”
　　見徐迢發了話，朱四海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隨即躡手躡腳地退出了書房。待到臺階下頭，他立時伸手招來了陶泓。
　　“明天妳去壹趟徐勛家，送張帖子過去。”見陶泓有些訝異，朱四海便沒好氣地在他頭上拍了壹巴掌，“就是今兒個來過的那個，在大中橋邊上不遠。記著對他說，四日後在魁元樓擺宴慶賀老爺高升，讓他好好預備預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