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八章 焚心以火

　　吃過晚飯，楊帆壹家人也走上街頭，匯聚到興高采烈的人群中。
　　楊帆懷裏抱著孩子，小家夥強壯得很，脖頸兒已經可以時不時地挺起來東張西望壹番，當然更多的時候，他還是很喜歡舒舒服服地趴在老爹寬厚的肩膀上吐泡泡。
　　這孩子似乎把吐泡泡當成了壹個遊戲，偏偏他老娘還特別喜歡讓他幹凈，整天跟在身邊用手絹去擦，越擦小家夥越來勁兒，母子倆這種對抗始終持續著。只有他老爹抱著他的時候最痛快，楊帆從不管他吐不吐泡泡，所以楊帆的肩頭現在已經亮晶晶地結了壹層薄冰。
　　這年頭，男人抱孩子的不多，不是男人犯懶，而是下廚、洗衣、抱孩子壹類的事情，理所當然該是女人幹的，男人如果去做這些事情會被人笑話。
　　所以大街上很多領著老婆孩子逛街的，只能是身強力壯的大老爺們遊手好閑地走在前面，穿得臃腫不堪的女人懷裏抱著壹個、手裏牽著壹個，磕磕絆絆地跟在後面，那男人還要時不時地停下來，很不耐煩地等著他們。
　　像楊帆這樣的就很罕見了，好在大家的興趣都放在了各式的彩燈上，沒人有空閑去笑話他。
　　小蠻和阿奴壹左壹右地伴隨著他，古竹婷扮成了壹個青衣侍婢，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楊帆剛看到她這副模樣的時候很是驚怵，他只知道年輕人可以通過各種手段化妝得更老壹些，可要把壹個人往年輕裏化妝實在是無法想象。
　　但是現在不可想象的事情就發生在他面前，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無論怎麽看，都找不到古姑娘不像壹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的證據，直到阿奴在他腰窩裏狠狠擰了壹下，他才不再看下去。
　　小蠻不用抱孩子，就騰出手來，現在她的手裏托著壹包“炸油錘”，她和阿奴壹人手裏壹根牙簽，時不時地紮壹塊酥脆香甜的“炸油錘”，吃得津津有味，明明她們晚上已經吃得很飽，不知道這又粘又甜的東西為何這麽有吸引力。
　　“阿兄，今兒的白馬寺大法會辦得如何？”
　　小蠻壹面東張西望，興致勃勃地觀賞著各式各樣的彩燈，壹面向楊帆問道。
　　楊帆嘆了口氣，道：“妳還記得薛師兩次帶兵出征麽？”
　　小蠻睨了他壹眼，問道：“記得，怎麽？”
　　楊帆又嘆了口氣，道：“如果對手選擇不戰，薛師……必勝！”
　　小蠻烏溜溜的眼珠轉了兩轉，嘴裏含著壹口“油錘”，腮幫子可愛地鼓著，問道：“如果對手想戰呢？”
　　楊帆搖搖頭，沮喪地道：“結果無法想象！”想著張昌宗兄弟二人把興沖沖的武則天引走時的場面，就像壹記耳光響亮地扇在薛懷義的臉上，楊帆都替他難過，只希望這薛和尚真的能想通。
　　其實以薛懷義現在所擁有的財富和所掌握的權力，已經足以讓他富貴壹生，如果他現在肯放手，對他心懷歉疚的武則天壹定對他會給予補償，而他對任何人都無害，將來不管政局怎麽變化，都不會有人找他的麻煩，楊帆想不通他有什麽憤懣難過的。
　　尤其是，他明明對武則天厭惡之極，誰說女人的心思叫人猜不透，薛懷義是男人，可他的心思，楊帆壹樣猜不透。
　　小蠻歪著頭想想，眨巴眨巴大眼睛道：“那就是說……今天的大法會出了意外了？”
　　楊帆笑起來，在她可愛的鼻頭上刮了壹下，笑道：“我家娘子果然聰明！”
　　小孩子已經會學大人了，楊念祖看了楊帆的動作，小屁股馬上在楊帆懷裏壹拱壹供的，咿咿呀呀地叫著，看樣子是想學他老爹要去刮刮娘親的鼻頭，可惜沒人理他。
　　很快，楊大少爺的註意力便被壹盞走馬燈吸引住了，刮老娘鼻頭的打算馬上被他拋到九霄雲外，楊念祖目瞪口呆地看著那轉來轉去的燈籠，壹縷晶瑩的口水跟老爹肩頭的那層薄冰連到了壹起。
　　人群中，崔氏四兄弟正信步走來。
　　崔滌的不自量力，令太平公主深感厭惡，崔湜從接下來和太平公主的幾次接觸中感覺到，他這位九弟已經徹底失去了太平公主的賞識，想讓太平公主舉薦九弟做官的希望已經為零，所以他馬上寫信把另兩個兄弟叫進京，打算以量為勝。
　　臨近上元佳節，崔液和崔涖兩兄弟終於匆匆趕到洛京，匯合了崔湜和崔滌。這兩兄弟剛到洛陽城京壹天，還沒來得及去拜會太平公主。適逢上元，四兄弟就壹起出來逛街觀燈了。
　　崔湜走著走著，忽而駐足道：“十壹郎，今夜上元，燈市如晝，何不以這上元夜為題，做首詩來，讓眾兄弟品評壹番？”
　　他喚的十壹郎是崔液，在崔氏眾兄弟中，若論才學，崔液是其中佼佼者，而且這位十壹弟性情也很沈穩，只是兄弟們序齒，他比崔滌小了壹些。崔湜原打算先和九郎崔滌入仕做官，等這位十壹弟再大些，再為他謀壹個官身也不遲。
　　現如今崔滌令太平公主極端生厭，已經失去了入仕的可能，他就開始考慮崔液了。崔液能詩擅文，性情沈穩，而太平公主又最喜歡能詩善賦之人，崔湜這時讓兄弟作詩，也是對他存了幾分考校的意思。
　　崔家幾兄弟都能詩，但是要做到幾步成詩、無需修改的境界，這幾兄弟中只有崔湜和崔液兩人做得到。都是自家兄弟，也無須謙遜什麽的，壹聽長兄吩咐，崔液便壹邊緩緩前行，壹邊蹙眉思索起來。
　　崔液走了幾步，忽而擊掌欣然道：“有了！”
　　崔涖和崔滌齊聲道：“十壹弟，快快吟來！”
　　崔液搖頭晃腦地道：“玉漏銅壺且莫催，鐵關金鎖徹夜開，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
　　說到來字，崔液大手壹揮，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這壹揮手，就險些打中壹人臉面，虧得那人動作極為敏捷，“啪”地壹下就扣住了他的手腕。
　　崔液扭頭壹看，就見壹個青衣小帽家仆模樣的壯漢正收手退開，後面施施然地走上壹人，懷裏還抱著個孩子，笑吟吟地對他道：“長街上人來人往，崔公子切勿揮斥方遒呀！”
　　崔湜愕然道：“楊郎中！”
　　楊帆笑道：“如今楊某連湯監之職都被停了，郎中什麽的可就更談不上了。”
　　崔湜苦笑道：“楊……二郎說笑了。”
　　崔滌是情敵相見，分外眼紅，卻不想想人家太平公主何曾正眼看過他，這情敵之說也不知是從何而來，壹見楊帆，他便臉色壹沈，對崔湜道：“大兄，那邊的燈輪甚是華美，我們去看壹看吧！”
　　崔湜臉色壹沈，對崔滌正言厲色地道：“九郎，過了上元，妳就回家去吧！”
　　崔滌壹呆，怔道：“大兄，怎麽了？”
　　崔湜冷冷地道：“我是妳的大兄，出門在外，凡事自當由我安排，需要理由麽？過完上元，妳立即返鄉！”說罷，崔湜丟下不知所措的崔滌，向楊帆長揖道：“二郎，舍弟年輕識淺，有所冒犯，還祈見諒！”
　　楊帆抱著孩子，直勾勾看著他的身後，也不知有什麽東西看得這麽入迷，根本就沒接他的話茬兒。崔湜心中壹陣羞憤，暗道：“我已代自家兄弟向妳道歉了，這還不成麽，縱然妳是顯宗宗主，也不能對我如此狂妄吧？”
　　但他隨即就發現不對，向自己身後怔望的不只楊帆壹個，越來越多的遊人都停下腳步，向遠處望去，有些正與他同向而行的人也察覺了別人的異樣，紛紛扭過頭來，崔湜下意識地扭頭壹看，頓時大吃壹驚。
　　遠處，如同壹支熊熊燃燒的火炬，火焰沖天而起，足有百丈之高，這大火搶去了上元夜壹切巧盡心思的燈輪、燈樹、燈柱的光彩，就像天神手中的壹支火炬，光輝閃閃，刺破了夜空。
　　那火光初時還有些黯淡，片刻工夫就映得全城壹片通紅，崔湜不禁失聲叫道：“皇宮！那裏是皇宮！”
　　不錯，那火光起處，正是皇宮！
　　……
　　皇宮裏面，最雄偉最巨大的“天堂”已經變成了壹支熊熊燃燒的火炬。
　　這“天堂”是全木質結構，裏邊又懸掛了無數寫著經文的布幔，壹點就著。天堂裏供奉著以武則天的容貌為原型建造的壹尊坐佛，佛像巨大無比，舉世無雙，僅僅壹根小指上就能站立十多名壯漢，由此可見其碩大無朋。
　　可是這尊大佛也是以木制漆金的，如今這尊大佛也燃燒了起來，如同壹座萬丈金神，火光沖霄。
　　薛懷義壹手提著酒壇子，壹手擎著火把，望著熊熊燃燒的“天堂”狂笑不已。
　　今天在白馬寺，他遭受了莫大的羞辱，獨自在塔林中默默地坐了好久，他不得不承認，楊帆的每壹句話、每壹個字，雖然鋒利如刀，卻是切切實實地切進了他的心裏。
　　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嫉妒、沒有理由發火，從他第壹次以身體侍奉女皇，他就應該有被拋棄的覺悟。何況，這麽多年來，他已經獲得的壹切已經足夠補償他所付出的壹切。可他就是不甘心，沒有理由，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尤其是，哪怕是金銀滿堂，哪怕是爵至國公，他覺得自己其實依舊是壹無所有，他唯壹擁有的就是面子，哪怕只是別人表面上恭維和敬畏出來的面子。
　　但是，現在隨著他的失寵，這壹切也在迅速失去。他不甘心，他還想挽回，所以他在塔林裏痛罵、哭泣、自憐自傷，等他把傷口舔好，他又臊眉耷眼地回來了，厚著臉皮參加宮廷的賞燈晚宴。
　　往年，這個時候是他最風光的時候，他負責制作宮中的彩燈，負責引導女皇觀燈，他就坐在女皇的禦座之下，壹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這壹次，他的座位排得遠遠的，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機會靠近女皇壹步，張昌宗和張易之已經取代了他的地位。
　　更叫他無法忍受的是，別人也都把他當成了壹團空氣，甚至當他主動放下身架，堆起笑臉向別人敬酒時，那些原來對他阿諛奉承，恨不得把他當親爹供奉的人，居然也冷冷淡淡，有些人只顧拍手大笑，假裝沒有看見他在敬酒，有些人只是端起酒杯虛應其事地舉壹下，便無所謂地放下。
　　他終於明白：壹切都已無法挽回，他所做的壹切努力，都只是在自取其辱！
　　自斟自飲、酩酊大醉的薛懷義不知不覺便離開了那熱鬧的人群，沒有人在乎他的離去，曾經被人前呼後擁的他，分明還看到坐得離他很近的那些人，臉上都露出了輕松了的笑容，這些人原本都是想巴結他都排不上號的人呀！
　　不知不覺中，他就來到了“天堂”，這是他為了討好武則天而建，那裏邊供奉的大佛就是以武則天的容顏為原型，如今這座通天寶塔般的巨殿在燃燒，裏邊的巨佛也在燃燒，他心中好不通快，壹切的憤怒與嫉妒，如今都付之壹炬了。
　　大火熊熊，有那飛濺起來的火苗在空中飄舞著，竟然壹直飄到北市上空才熄滅，整個洛陽城都沐浴在這通天大火之下，紅光直沖雲霄。天津橋頭都被照得如同白晝，無數的百姓擁擠在那兒，驚駭地看著這壯觀的大火。
　　“看吶！看吶！大佛的鼻子著火了！”
　　“看吶！大佛的手臂掉下來了！”
　　火苗因為大佛的分解，化成了更加絢麗的火焰。
　　天空中正刮著北風，北風把那高達百丈的火苗稍稍移動了壹下，前面的“明堂”，史上最壯觀、最恢宏的天子大殿“萬象神宮”，突然也燃燒起來，天津橋頭又是壹片驚呼：“天吶！萬象神宮也起火了！”
　　薛懷義被滾滾熱浪灼著倒退了幾步，怔怔地看看熊熊燃燒的“天堂”，再看看剛剛著火的“明堂”，好像酒意突然清醒了壹些，他踉蹌地退了幾步，忽然把酒壇子壹扔，火把也像咬手的毒蛇似的壹丟，便慌慌張張地推開呆若木雞的宮娥內侍，壹溜煙兒地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