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荒唐事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酆都城中早亂成壹團,小鬼雜役壹個個狼奔豕突,大呼小叫,哪還有半分體統在?平素裏威風慣了的鬼卒也無暇去管這些大驚小怪的小鬼,或聚在壹起竊竊私語,或匆匆忙忙地趕往城頭駐防。
長街盡頭忽然響起如雷蹄聲,壹隊五十余騎巡城甲馬自街角繞過,向城門處奔去。不知怎地,酆都眾鬼平日難得壹見巡城甲馬,見了本也該是又畏又敬,但此時望向巡城甲馬的目光中卻多了些看枉死鬼的味道。
這壹小隊巡城甲馬與另外數十隊巡城甲馬在酆都城門處匯合,然後酆都城門大開,數千騎巡城甲馬擎起戰旗,滾滾出城,轉眼就隱沒在淡淡薄霧之中。
城墻中的機關室內,百頭身高五丈、肌肉縱橫的大力鬼吐氣開聲,合力推動絞盤,那兩扇極厚重的城門緩緩合攏。轟的壹聲,壹丈粗、二丈闊的精鋼門栓落在鎖卯上,將城門徹底鎖死。看這意思,似乎根本就不想給出城決戰的巡城甲馬留壹條回來的路。
閻王十殿中,此刻靜得連壹根落地都能聽得見,與殿外的喧囂截然不同。此時其余九位十殿閻王全到了秦廣王殿中。十位閻王團團坐了,表情各異,惴惴不安者有之,強作鎮定者有之,若無其事者有之,高深莫測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也有之。
眾閻王不論表情如何,皆正襟危坐,有如古松銅鐘,動都不動壹下。如非偶爾眼珠轉動、臉上表情變幻,說不定會讓人以為是幾尊泥塑木雕的神像。內中只有壹個平等王與眾不同,看上去如坐針氈,不住扭動身體。盡管殿內陰風陣陣,寒意濃重,但他額頭上不住滴下大滴汗水,壹身華貴王服也幾乎被汗水浸透。
壹名鬼侍壹路小碎片奔進殿中,伏地道:“報!趙大將軍已率大軍出城決戰!”
平等王面色稍稍好看了壹些,他悄悄擡袖,拭了拭臉上的汗水。
秦廣王居中而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除了揮揮手令那鬼侍退下外,全身上下紋絲不動。他面前燃著壹炷三寸梵香,銅錢大小的香火時明時暗。這炷香燃得甚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逐漸縮短。其余八王也端坐不動,靜候戰報。
未過多時,殿外忽然響起壹陣急驟的腳步聲。平等王只聽這腳步的節奏,心中已生出不祥的念頭,當下面色就慘白了三分。
果不其然,壹名鬼侍大步沖了進來,壹個魚躍撲在地上,顫聲叫道:“趙大將軍力戰而亡,五千巡城甲馬全軍盡墨!”
此時此刻,那炷梵香方才燃去了壹寸。
咣當壹聲,平等王面前矮幾上的銅爵跌落在地,酒漿灑了壹地!
秦廣王如同睡著了壹樣,動也不動壹下,似乎完全沒聽到鬼侍剛才說了什麽,就連地上的酒漿流淌過來,沾濕了他的衣角,也似全然無覺。而其余八王此刻也突然個個神遊太虛,仿若突然下定決心求索仙道,準備好生入他個幾百年的大定壹般。
平等王壹個個從諸王面上望過去,越看越是絕望,最後頹然坐倒,長嘆壹聲,向秦廣王道:“趙大將軍戰死,我們十殿當中可還有能夠抵擋那人的大將嗎?當日悔不該將吾家交與蘇姀,若他還在,怎都該可抵擋壹陣。唉!自毀長城,自毀長城啊!”
平等王這話已是在明著指責秦廣王,畢竟當日就是秦廣王做主讓蘇姀帶走吾家的。以吾家可與蘇姀鬥上幾合的戰力,今日若在,說不定已扭轉了戰局。
但秦廣王就似完全沒聽明白平等王話中之意,只是從從容容地道:“眾王不必驚慌,諒那妖人神通如何廣大,也絕渡不過這百裏弱水。我們只消閉門不出即可。雖然我們出不去,但他也攻不進來。多等些時日,他耐心耗盡,當會自行退去。”
平等王失聲道:“這卻如何等得?!”
見諸王又進入心如古井不波的化境,打定主意龜縮酆都中心,平等王猛壹咬牙,離席而起,竟拜倒在大殿中央,道:“諸位王爺救我!”
八王仍在神遊時,秦廣王已離席而起,將平等王扶了起來,責道:“陸王爺說的哪裏話!妳我同殿為臣,本就是同氣連枝,有榮皆榮,壹損俱損的。快快起來,妳這個樣子又叫小王如何當得?陸王爺想要小王做什麽,盡管開口就是!妳……妳這不是陷本王於不仁不義之中嗎?”
平等王滿面苦笑,同殿為臣數百年了,他怎會不知道秦廣王的為人?若秦廣王是如此好相與的人物,又怎能安居第壹殿這麽久?
可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平等王猶豫,當下強行拜倒於地,道:“現在實不能容那妖人如此放肆啊!雖然趙大將軍戰死,但我十殿能戰之將合共還有數十員,若盡起藏兵,則足有十萬巡城甲馬!大軍出城,必能剿滅妖人!”
秦廣王沈吟良久,直把平等王等得五內如焚,方始撫須緩道:“不妥。”
平等王聲音都有些啞了,嘶聲道:“如何不妥?”
秦廣王徐道:“酆都廣大,十萬巡城甲馬數量雖眾,但把守各處要沖尚有不足,怎能分得出兵來?我們破釜沈舟、傾力壹戰,勝了倒也罷了,如若敗了怎麽辦?將偌大的酆都拱手相讓不成?”
“以百擊壹,怎麽會敗?!”平等王氣急敗壞。
秦廣王搖頭道:“陸王爺此言差矣。趙大將軍乃十殿第壹猛將,率五千甲馬出戰,卻被對方壹千陰卒殺得全軍覆沒,且那妖人還根本未曾出手!小王雖然不通軍事,也知兵貴精而不貴多的道理。如那妖人采用避實擊虛,逐步蠶食之策,則出動再多大軍都是無用。哪怕是百萬巡城甲馬,也不過讓他多殺幾天而已。”
平等王也知秦廣王此言不虛,又見諸殿閻王皆作體悟天心、不理濁事之狀,只得壹聲長嘆,罷了這個心思。十萬巡城甲馬,倒有七萬散於十殿,分歸十位閻王調遣。各殿所統的鬼卒甲馬如同諸王的私兵,就是秦廣王也無權調動其他閻羅殿的屬兵。看眼前情勢,就算秦廣王假意答應了,其余各王也必不肯借兵。
方才出城死的趙將軍乃是平等王殿前頭號大將,率領的五千巡城甲馬也全是平等王的屬兵。平等王被逼無奈,不得不派出手上全部軍力出城死戰,沒想到片刻功夫就被殺了個幹幹凈凈。現在他那第六殿中,只怕連十名巡城甲馬都湊不出了。至於殿中其他的鬼卒雜兵,雖然也有壹千余眾,但欺負欺負下獄的鬼魂還行,出城打仗那就是送死的份。
此際平等王實已山窮水盡,咬牙道:“將輪回簿交出去如何?”
秦廣王微微壹笑,道:“陸王爺說笑了。若小王記得不差,妳當初可是在那本輪回簿上紀若塵名下批過註的。現在妳反要將這本輪回簿交給他?這可是觸犯天條的罪過啊,難道要這殿中的都陪著落罪不成?罷了,念在過往情誼上,小王只當什麽都沒聽到,陸王爺要做什麽,盡可自行去辦。”
平等王壹把拉住秦廣王袍袖,急道:“可是我那本輪回簿在妳手上,妳不與我怎成?”
秦廣王面色壹沈,道:“陸王爺又在說笑了,輪回簿由各殿自行保管,本王手上怎會有妳第九殿的輪回簿?”
平等王大怒,喝道:“當日我被逼不過,親手將載有紀若塵名字的輪回簿交到妳手上,妳卻再未還來!這可是諸位王爺都看到了的!妳休要抵賴!”
秦廣王面色不變,道:“是嗎?哪位王爺看到了?”
平等王環顧壹周,見眾王或顧左右,或稱未見,或養心神,當下慘然壹笑,拉住秦廣王劈頭就打,喝道:“好好好!姓蔣的,妳既不與本王活路,今日就與妳拼了!”
秦廣王護住頭面,忙喝了壹聲:“陸王爺醉了,左右!速送王爺回殿!”
早有數名粗壯力士沖進殿來,將平等王拖出殿外,壹路上平等王罵聲不絕。
直到平等王罵聲遠去,秦廣王方撫須道:“那紀若塵去而復返,神通大增,現下堵城叫陣,氣焰滔天!那本輪回簿自然不能交給他,除此之外,諸位王爺有何妙策退敵?”
眾王齊道:“我等愚魯,實是想不出對策,壹切當唯薛王爺馬首是瞻。”
秦廣王也不推辭,當下道:“壹動不如壹靜,我等先靜守些時日,以觀其變。”
見此間事了,八位閻王於是壹壹離去。
此刻弱水之畔壹片肅殺,寬廣的河灘上遍布著巡城甲馬的屍體。他們或被洞穿胸腹,或被梟首腰斬,幾乎都是壹招致命。
這片狼藉戰場之前,擺放著壹張烏木八仙椅,他端坐椅上,遙遙望著酆都弱水,若有所思。他身後壹名身長五丈、極是健碩的悍卒高擎壹面大旗,深黑旗面上繡著壹個龍飛鳳舞的大篆:紀。
大旗之後,五百幽鬼卒列成橫列壹排,倒提巨斧。五百名戰獸狂騎則又在後面列了壹排。它們剛剛屠戮了五倍於己的巡城甲馬,壹個個都吸足了巡城甲馬死前散出的魂魄,此刻意猶未盡,更顯殺氣騰騰。
他待坐壹刻,雙眉皺起,喝道:“怎麽還沒動靜?”
旁邊玉童忙道:“紀大人,方才來的都是平等王手下,現在可能各殿閻王之間起了爭執,不知該如何分配兵力,又畏懼大人兵鋒,所以才遲遲未見發兵。”
他哼了壹聲,道:“妳不是說十殿閻王麾下共有十萬巡城甲馬嗎?我才在這裏擺了壹千陰卒,怎地他們就不敢出城了?還是說酆都城中另有神通廣大之人,能夠看得到我布在遠處的大軍?”
玉童忙拍馬道:“大人麾下兵卒過於兇猛,方才實是殺得太快了些。十殿閻王畏戰也是常情。”
他冷道:“我不管他們畏不畏戰,再罵,直到將他們罵出來為止!如果妳罵出不他們來的話……哼!”
玉童面色壹白,忙飄到陣前壹個腹大如鼓的巨漢肩頭,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巨漢邊聽邊點頭,待玉童說完,即深吸壹口氣,只見他頸中皮肉壹圈圈鼓脹起來,足足粗了三倍有余,肚腹也高高隆起,就似被氣吹脹了壹般。
玉童頭顱登時罩起壹層紫光,將所有聲音都隔絕在外。
那巨漢口壹張,幾乎可以看得見無數道波紋自那張巨口中噴出,聚結成束,跨過弱水,直向酆都沖去!在這巨漢身後的陰兵鬼卒只得見壹陣陣轟鳴雷音,但酆都城頭守衛諸鬼聽見的卻是清晰無比的喝罵。這罵聲聽起來既不刺耳,也不隨距離而變弱,在酆都城頭聽到與在閻王十殿中聽到沒什麽分別。
罵辭著實精彩。
這壹大段長篇大論,指名道姓,全是向著平等王而來。
在落難之前,玉童可是平等王身邊最得寵之人。他生得極是俊俏,為人又聰明伶俐,心計也是陰險狠毒,在許多事上都能給平等王幫上忙,絕非只靠著壹張臉蛋吃飯的軟腳貨色。平等王早把玉童倚為左膀右臂,什麽事都不避著他。單是為給玉童弄點功績,就可將自己的巡城車駕給他乘了,可見對玉童的喜愛。正因如此,玉童對平等王所有的隱秘事都了如指掌。
像什麽昏庸糊塗,全憑心頭好惡,胡批生死簿,亂定阿鼻獄,這根本都上不得臺面。索取賄賂,縱容兇徒,另拿沒有陰財孝敬的孤魂野鬼頂罪冒藉,發配熱油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其實也不算什麽大事。甚至有意不發援兵,害得膽敢頂撞於他的陰司將軍在蒼野中孤軍奮戰、最後落得個全軍戰死這等借刀殺人之舉,也可暫時放在壹邊。
這些罪名實在是流於俗套了。此前玉童已就著這些罵了壹個時辰,結果只罵出壹個趙將軍和五千巡城甲馬來。之後無論他再怎麽罵,揭平等王再多的老底,酆都城都再無動靜了。
這壹次玉童知道,自己辦事不力,紀大人已動了真怒。落在這位紀大人手中後,玉童只覺自己現在處境已可算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實是過往不能想象之慘。但顯然那紀大人還另有雷霆手段!具體手段如何,玉童如何敢試?
在這等嚴重程度遠超生死攸關四字可以形容的關鍵之際,玉童靈思如泉湧,罵陣功力驟然突飛猛進。
他專從平等王的生活瑣事說起。有晨起更衣時,平等王如何對侍婢動手動腳,甚至興沖沖地直接按倒就受用壹番;也有平等王參加夜宴醉酒,當席抱過壹個俊俏少年鬼侍就剝衣衫,全忘了其余九殿閻王全都在席。這種種惡形惡狀,其實只消在十殿中侍候久些的鬼侍陰婢,多少都知道壹些,也不僅僅是平等王獨有。
那巨漢乃是冥軍大營中專司叫陣的罵手,壹身異能全在喉嚨以及胸腹中無有止息的氣息上。若只是聲傳百裏,那罵上三日夜就如喝血般容易。像這般跨界送聲數百裏,且還要使冥王十殿殿殿聞聲,雖然難了許多,但罵上半日也不會傷筋動骨。也不知上任大將軍是因何忽發奇想,營中竟然養了這種異卒。
酆都城內喧鬧早停,處處鴉雀無聲,無論是判官鬼役,還是未及解送入獄的新魂,都靜靜聆聽,唯恐錯漏了壹字。
第九殿中,平等王面赤如血,但覺得壹口腥甜堵在胸口。玉童揭他的這些醜事其實再尋常不過了,但他知道,玉童絕不會只說這點事。
這的確僅是個開場引子而已。
玉童話鋒壹轉,轉而述說起平等王諸般特殊的嗜好來。比如說在提審犯魂時,若遇上了那合意的妙齡倩魂,此王最喜細細拷問,從在陽間許了夫家沒有,直問道何時暗自懷春,何時初經人道,壹月之中有幾度春風,每次歡好須得多少提送方覺歡喜,等等等等。問到心癢時,偶爾也會迂尊降貴,親自上陣試試供詞真偽。那架巡城龍車也是件妙物,平等王最喜在車中褻玩孌童侍女,且定要打開車窗,只放垂簾,並要有前呼後擁,在鬧市行車,如此方能盡興。
若僅是如此,那也就罷了。
接下來說到的是平等王好孌童。此事方才已經提過,而且不論陽間陰世,好男風者都不鮮見。但蓄孌之人素來都是寵幸之,然則這位平等王大人好的卻是被幸。
平等王的第九殿,平素裏管教下人的規矩雖大,但此刻殿邊候命的侍者婢女們中,有那些實在管不住自己的,偶爾也會偷瞟壹眼平等王身上的細皮白肉。
平等王雖然昏庸,好歹也是有職有司的鬼仙,早將下人們的壹舉壹動收在眼底,當下再也忍耐不住,怒噴壹口鮮血!
※※※
這其實還算不上天大事。
玉童接下來道出百年之前,瑤池仙子下落陰司,聽十殿閻王各述其職,並隨性擇選案卷翻閱,看有無缺漏錯判。想那上界仙子是何等容姿,平等王壹見之下登時魂魄都飄飛了壹半。他壹個小小鬼仙自不敢在瑤池仙子面前放肆。但等上仙巡察已畢,重返仙界之後,平等王悄悄繪了幅瑤池仙子的畫像,藏於寢殿暗格之中,時時會取出把玩壹番。另外那第九殿中壹眾侍妾中,著實有幾人與瑤池仙子容貌有三分相似。
聽到此處,本是坐在第壹殿中閉目養神的秦廣王也不由得悚然動容,睜開雙眼,與身旁正伏案疾書的壹個書生對望了壹眼。
秦廣王道:“李先生以為此事有幾分真?”
那書生也停了書寫,斷然道:“十分!”
秦廣王點頭道:“此子此前所言諸事,三分真、七分假,有證可考之事皆吐實言,無據可察的則張大其辭,倒讓人以為這些事都是真的。以他才華,這最後壹件事又如此幹系重大,當不會說謊。依先生之見,是否該即刻派兵前往平等王殿,將那幅畫啟出?”
李姓書生陰森壹笑,道:“何必多此壹舉?倒顯得王爺是有心人了。反正就算那幅畫被燒了,那幾名姬妾也在。而且死人比活人來得更加有用些,若平等王動了殺機,殺人滅口,那就更加妙了,還能多牽連壹些人。”
秦廣王深覺有理,頷首稱是。
李姓書生又問道:“只不知那瑤池仙子是何許來歷,份量是否足夠?”
秦廣王笑了笑,道:“據我所知,這瑤池仙子乃是南海仙翁的愛妾。南海仙翁就在上界也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妳說這份量夠不夠?”
李姓書生點頭道:“實是太夠了!現在此事整個酆都城中人盡皆知,這平等王落罪已成定局,我們只要靜觀其變即可。不過這之後的事,還需及早謀劃,不要好不容易多出來了壹個位子,最後卻給旁人得了去。”
秦廣王道:“依先生之見,何人可以補替此缺。”
李姓書生沈吟道:“平等王有壹族弟,頗有野心,早就想取平等王而代之。此人目前已在十八獄中輪值三百年,論功績論苦勞均已足夠擔當此位。最妙的是此人誌大才疏,還有把柄握在大人手中。另外他取兄長而代之,風評人望必差,大人盡可放心用之,如此十殿之中將有四殿落入大人之手。”
秦廣王當即稱善,此時大事將成,他也覺心情舒暢,當下笑道:“話說平等王養的這個玉童辦事如此狠辣決絕,真是個大才。可惜平等王用人不得法,喜的只是那張臉蛋而已。”
李姓書生忽然皺眉,道:“玉童如此心機,卻甘心為紀若塵所使,恐怕那妖人神通比我們原來料想的還要高些。此次事情,所是未必能如我們所料的那樣順利。”
秦廣王壹怔,思索片刻,面上也是喜色漸去。
弱水之畔,玉童已自飄回,秉道:“大人,罵完了。”
盡管酆都仍是全無動靜,但他卻罕見地未有動怒,反而嘉許道:“罵得不錯!妳所說的那些事,可都是真的?”
被誇獎了壹句,玉童登時覺得整個頭都有些輕飄飄的,忙道:“怎會都是真的?那平等王再昏庸,也幹不出這許多事來。我說的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摻在起壹起,假的也就變成真的了,管教他百口莫辯。”
他點了點頭,又問道:“妳所罵那些事,除了最後壹件之外,怎地似乎沒幾件真正大事?”
玉童笑道:“大人這就有所不知了,酆都陰司行事自有壹套規矩,平等王那點荒唐事,但凡有些職司權勢的,都盡可做得,但無論如何不能明白說出來。小的既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將這些事揭了出來,平等王的名聲也就毀了。雖然陰司沒有任何規條說這些事不可為,但他再怎樣也無面皮坐這王位了。就算平等王想死占著位置不走,其余的十殿閻王也不會答應,必會去仙庭彈劾。小的既然已如此罵過,那平等王還不出城求戰,就沒別的辦法了。其實他與其縮在城中,還不若孤身出城求戰,只消戰死沙場,至少身後名聲還能保全。”
他苦思片刻,仍是有些不解,不禁搖了搖頭,只覺得陰司規矩實是莫名其妙。
再等壹刻,酆都城中仍無動靜。
他也不急,安坐八仙椅上,向玉童道:“當日妳與我究竟有何仇怨,那日荒野見面,妳會如此恨我?”
聽這壹問,玉童登時汗如雨下。但壹見他那雙毫無生氣的冥瞳,立刻又是壹個寒戰,忙恭恭敬敬地道:“玉童生就壹雙妖瞳,有異於尋常鬼仙。因此見大人當日雙瞳中隱隱有神采飛揚,於是見獵心喜,想將大人雙瞳據為己有,結果卻受了大人壹腳。玉童本是亦男亦女之身,受大人壹腳後,從此非男非女。是以那日蒼野相見、看出大人來歷後,玉童才會心生恨意。”
他淡道:“妳倒老實。”
“玉童絕不敢在大人面前有半句謊言。”
他微笑道:“現今妳再不用煩惱是男是女了。”
饒是玉童面皮已練得極厚,此刻也不禁有些尷尬,低聲道:“多謝大人成全。”
他哈哈壹笑,只覺胸中積郁已消了少許,當下長身而起,向前行了幾步,望向了遠方雲霧中時隱時現的酆都。
玉童只覺周圍越來越冷,不禁暗自惴惴。
他忽然道:“妳還記得,我當日說過什麽話嗎?”語意之寒,直可滴水成冰!
當日那些話,玉童怎麽會忘?不知多少次,玉童都被這些話從夢中嚇醒,方知又過了壹夜。
見他問起,玉童戰戰兢兢地道:“大人說的是……‘只消我不死,終有壹日,我會重歸地府,拆了閻羅殿,燒光生死簿輪回冊,再把妳這小賊扒皮拆骨,油炸萬年!玉童,我絕不會忘記妳的名字!’”
他冷冷地道:“難為妳還記得。去,把前面這句告訴酆都裏那些閻王!若再不開城,這就會是他們的下場!”
巨漢將這些話送入酆都之後,九位閻王立時在秦廣王殿中聚齊,個個面有憂色。壹眾閻王商議許久,卻商議不出個結果來。輪回簿如交到紀若塵手上,哪怕少了壹頁,都足以令各位閻王吃不了兜著走,雖說可將壹切都推在平等王頭上,但終究是闖出了禍事。百年之內,九位閻王誰也休想能夠升遷,沾染些仙界榮光。
眾王議來議去,最後覺得既然紀若塵過不得弱水,那就不妨再等等。九位閻王是絕不會踏過弱水壹步的,安全得很。至於那些須得過水巡狩的巡城甲馬,死上壹些又有什麽幹系?反正陰司鬼卒眾多。
壹眾閻王躲在酆都城內商議不休,弱水那邊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他赫然大喝壹聲:“戟來!”
早有四名健碩鬼卒合力擡上壹柄長五丈,碗口粗細,重逾千斤的寒鐵大戟!他右手瞬間大了許多,壹把抓住戟柄,輕輕松松地就將這柄四名鬼卒擡著也吃力的寒鐵大戟提起!
他胸中透出壹點藍芒,這藍光越來越盛,就似軀體之內包裹的盡是藍焰壹般!他忽然躍上百丈空中,周身藍焰大盛,然後彎身引戟,眼見寒鐵大戟就要以雷霆萬鈞之勢擲出之際,他身軀忽然凝定了極短的壹瞬!
壹聲清越鼎音剎那間響遍弱水兩岸!
玉童只勉強看到那寒鐵大戟化作壹條烏黑光帶,瞬間連通弱水兩岸,眼中就盡是藍光,什麽都看不清了。隨後鼎音入耳,玉童只覺自己三魂七魄剎時間飄飄欲散,於是眼前壹黑,壹頭栽落地上。
待玉童悠悠醒來時,他已負手立在弱水之畔,寧定望著彼岸。玉童勉強從地上飛起,四下壹望,駭然發現千名兇厲鬼卒壹個個東倒西歪,竟然躺倒了大半,現在正掙紮著爬起。許多陰卒方爬起壹半,可全身無力,又栽回地上。
玉童立時想起了那記清越鼎音,寒意又生,顫聲道:“紀……紀大人……”
他並未回頭,只是吩咐道:“將三百裏內的擺渡人都殺了,所有死魂壹個不許放過弱水。”
二名將軍領了命令,沖進鬼卒中壹陣吼叫踢打,將壹個個冥兵強行拉起,各率五百人分向左右,沿著弱水搜索下去。
冥兵頃刻就去得遠了。弱水之畔,只剩下他和玉童。
玉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忽然駭然張大了嘴,壹聲驚呼!只見酆都那兩扇無比堅固的城門巍峨依舊,可酆都城墻卻不似城門這般堅硬,城門周圍竟然崩壞了百丈方圓的墻壁,塌下的夯土碎石堆成壹座小山,將城門都埋掉了大半。
玉童雖早知他的厲害,但也絕未想到這壹戟之威,竟是如此剛猛絕倫!
他忽然冷笑道:“這些蠢材,以為閉門不出就可無事了嗎?我封了死魂之路,再拆妳城墻,且看妳們十個閻王日後如何交差!”
這壹戟之威確是驚天動地,閻王殿中又亂成壹團,已有幾位閻王提議不如將輪回簿交出去,先免了眼前禍事再說。也有幾位閻王出言反對,言道若是紀若塵有本事過弱水,何需擲戟立威?反正酆都城墻極厚,就是再來個三四十戟,也穿不透城墻。
他此時倒也不急了,望著塌了小半的酆都城門,忽然壹聲長笑,擡手指著那小山也似的碎石殘土,傲然道:“百年以來,這萬裏弱水之畔,可還有比我更威風的嗎?”
玉童張口道:“啊!這個……”
他眉頭立時皺起,眼中寒芒閃動,盯著玉童道:“講!”
玉童垂首低聲道:“這個……不敢隱瞞大人,數年前曾有壹只天狐到過此地。她只在城外叫了三聲,就嚇得十殿閻王乖乖開城,列隊恭迎……”
“啊!這個……”他尚是首次愕然無言,那滔天氣焰,悄然間消得幹幹凈凈。
※※※
新春剛過,正是寒氣最重之時。
長安城外,華清宮中,卻是壹派早春景象,與宮外隆冬雪景截然不同。
華清宮早經高人之手重修過,熾熱地泉沿著暗道流遍宮內各處,綿長宮墻腳下每隔三丈就埋著壹塊暖玉,將宮內暖意與外面寒氣徹底隔絕。是以每過新春,宮內青草即會起始抽芽。
飛霜殿中更是格外的暖意融融。殿中以白玉鋪地,玉間錯落鑲嵌著塊塊琉璃踏腳。透過琉璃,可見下面正有潺潺地泉流過。
殿側擺著壹座妝鏡,臺上零星擺著三兩盒胭脂水粉。若非這妝鏡乃是用壹整塊水晶打磨而成,實是無價之寶,單看妝臺上那些胭脂,可就比尋常中等百姓人家的女兒還要不如了。
鏡前端坐著壹個麗人,執壹柄象牙梳,慵懶梳著披下的青絲。她非是用不起胭脂,能在這華清宮、飛霜殿中梳妝,普天之下,又有何等胭脂買不得?只是她的麗色,實已無需什麽胭脂了。
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她望著鏡中人那無儔的麗色,卻是滿腹心事,心底輕嘆壹聲:“妳啊……若還能是那個什麽也不懂的洛惜塵,該是多好?可是,那過去了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呢!”
殿中空無壹人,縱是有人,自也聽不見她的心聲。
壹陣微風忽然突兀地拂過,將香爐口裊裊的青煙吹散了。在她身後,壹個身影詭異地出現。他約有十五六歲,還是個少年,身上著的是宮中內侍的服色。
這小內監壹現身,即向她走近幾步,輕笑道:“多日不見,玉環師妹壹切可好?”
她神色立時轉冷,將象牙梳放在妝臺上,緩緩挽起壹頭青絲,道:“師父怎麽說?”
那小內監不答她的話,卻又走近了壹步,道:“我們師兄妹也有好久未曾敘舊了,怎地師妹壹見面就問師父的話,未免生分了些。妳也貴為貴妃,怎可自己挽發呢,讓師兄來幫妳吧!”
說著話,他就自楊玉環手上接過了流瀑般的青絲,細心地挽起來。他手法極是熟練,分毫不比宮內的女官差了。楊玉環端坐不動,任由他施為,只凝神望著鏡中的自己。
飛霜殿內暖意融融,她身上披了壹件輕衫,胸口用壹抹薄絹圍住。
那小內監已有多時未見過她,此番重逢,覺得她比以往又豐腴了少許。在壹頭青絲的映襯下,她肌膚實是有如凝脂,滑膩柔潤,找不出壹點瑕疵來。他鼻中嗅著淡淡幽香,又與她貼得極近,視線自她半裸的肩頭越過,落在顫巍巍的胸口上。那抹薄絹只將將掩去她小半胸肉,絹下更是隱約可見兩點嫣紅。
就連他這等俗人,口幹舌燥之余,心底竟也能浮上“新剝雞頭肉”壹詞。他喉頭如欲燃起火來,只覺若是壹手握上她胸口,那兩團如雪軟肉,怕是立刻會在他掌心化了。
他心如鹿撞,忍不住壹手托著她的青絲,騰出壹只手,慢慢將她輕衫褪向壹邊,露出半邊渾圓的肩頭來。指尖壹觸到她的肌膚,那冰滑柔膩的觸感立時沖垮了他最後的心防!他低吼壹聲,雙手前探,抓住她胸前薄絹狠命壹撕!裂帛聲中,楊玉環前裳已盡被撕裂!
他壹刻也不願停留,雙手即刻將那兩團軟肉抓了滿掌,整個人都撲到楊玉環身上,將她壓倒在地。他喉中嗬嗬直叫,下體不住在她背臀上摩擦著,壹面在她後頸、肩背上亂親亂嗅。
“玉環!玉環!我想得妳好苦!今個妳就成全了我吧!”他壹邊叫,壹邊萬分不舍地從她胸前抽出右手,急得根本不及解衣,直接就將自己身袍壹把撕開,又欲去撕她下裳。
在這最要人命的時候,那楊玉環忽然壹聲輕笑,柔聲道:“我成全了妳,那誰又來成全我呢?”
他猛然壹驚,還未及從周身上下傳來的巨大快樂中醒來,忽見楊玉環滿頭青絲如有了生命,驟然狂舞!
壹縷青絲如蛇,瞬間在他頸上繞了數周,然後猛然收緊,力道之大,直將他頸骨都勒得喀喀作響!
青絲揚空而起,將他生生提上了半空。
這時楊玉環才慵慵懶懶地起身,站在了她這被吊在半空中的師兄面前。她實不愧是天生的尤物,只壹個起身,也能起得風情萬種。
盡管頸骨時刻都似會被勒斷,看到楊玉環幾乎赤裸的胴體,他仍是欲焰高漲。
他正待催運道法,解去頸中壹縷青絲時,忽又有數縷青絲閃電般自楊玉環腦後飛出,分別刺穿了他雙手雙足,而第五道青絲則在他臉上繞了數周,將他的慘叫牢牢封回口中。
楊玉環輕撫壹下鬢邊亂發,似是全不知自己前衣盡開,這壹擡臂正引得胸前波濤洶湧,櫻紅躍動,她只柔淡問道:“師父說什麽了?”
纏住他嘴的青絲如壹條毒蛇,悄然退去,遊回了楊玉環腦後。他手足劇痛難當,被青絲穿過後更是半分真元也運不起來,當下再不敢胡言亂語,只得賠笑道:“玉環師妹,師父讓我跟妳說,本朝龍脈中所伏的,乃是壹條真龍。”
“真龍!”楊玉環鳳眼壹亮,輕笑道:“那如此說來,或許我該給明皇生個龍子了。”
此時殿外響起壹陣細碎靴聲,隨後殿門上響起三記扣門聲,高力士隔門叫道:“娘娘起身了沒有?皇上剛在華清池裏放了壹池好水,命老奴來喚娘娘呢!”
楊玉環懶懶地哼了壹聲,軟軟地道:“知道了,勞高公公稍候壹會兒。”
她聲音又柔又糯,聽上去就似剛剛睡醒壹般,高力士隔著殿門,哪裏想得到殿中會是這般荒唐景象。
看到楊玉環如此樣子,他禁不住妒火中燒,不忿地低聲叫道:“妳寧可給那個沒用的老頭子,怎麽也不肯與了我!那沒用的皇帝壹次又能動上幾下?”
楊玉環向他猶自挺立的陽根望了望,柔媚壹笑,道:“妳這只愛扮嫩的老猴子,就只知道交合。妳既不懂得愛,也不明白恨,也妄想來招惹我?”
她笑得顛倒眾生,光聽柔聲軟語,絕與那雙鳳眼中的冰寒殺機對不起來。
他暗自心驚,但心中實在不服,又道:“可妳連安祿山那肥豬都肯給,我又比他差在哪裏?”
楊玉環收回青絲,將他放了下來,壹邊更衣,壹邊道:“說起來,那頭豬可是節度著三座重鎮,坐擁雄兵數十萬,驍將數百員。且他還與三大兇地之壹的冥山群妖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呢!妳倒說說,這樣的壹頭豬,哪點不比妳強了?”
說話功夫,她已換好新衫,再向他望了望,忽然嫣然壹笑,用壹片指甲輕輕在那陽根上劃過,道:“不過妳既然如此不服,那麽我就給妳壹次機會好了。壹月之內,隨便妳用什麽手段,如若能夠制得住我,那今後我就隨便妳怎樣。不過機會只有壹次,若是妳敗了,那我就……”
楊玉環媚眼如絲,伸指在那陽根上輕彈壹記,輕聲道:“……切了妳。”
看著楊玉環那雙絕無分毫笑意的鳳眼,他猛然打個寒戰,陽根立時垂了下去。他再不敢多言,使個道訣,身形已然消失,逃得如喪家之犬。
楊玉環冷冷壹笑,打開了殿門。
高力士聽得門響,擡眼望時,見到的自是那個慵慵懶懶、春睡初起的貴妃。他忙伸出手臂,讓楊妃扶了,向華清池慢慢行去,生怕將她摔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