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月下夜談
　　京城官道旁的同福客棧裏，因為醫館離得最近而被抓來的林郎中擦了擦額上的汗，收回了手，低聲道：“這位姑娘只是受了皮外傷，並未傷及筋骨。”
　　坐在他對面的青年應了壹聲，眉眼間沒有笑意但也不見兇煞，只是林郎中面對他時卻無來由地恐懼，將治療外傷的藥膏交給壹旁滿臉擔憂的丫鬟後，便退了出去。
　　那丫鬟拿著藥，直挺挺立在放下了帷帳的架子床邊，壹眼又壹眼地看他，秋明良這才站起身，隔著幾層紗帳，對著裏面隱約臥著的人影柔聲道：“我出去了，表妹先上藥。”
　　壹陣輕微的窸窣聲後，是少女虛弱柔嫩的嗓音，“好。”
　　秋明良走出了房門，下了樓梯，靠在客棧的門口，望著對面茶肆飄揚的旗幟。
　　他以最快的速度殺出重圍跳下山坡時，見到的便是少女緊緊護著懷中孩童，躺在壹塊平整山石上。她身下有壹塊暈開的血跡，面色如紙般蒼白，黛眉微蹙，那雙宛如會說話般的雙眸緊閉，嘴唇血色盡失。
　　他的腦中有壹瞬的空白，身體卻先動了起來，長臂迅速卻動作溫柔地將她從冰冷的石板上抱了起來，擁進了懷裏。
　　還未來得及感受她溫軟細瘦的身子令人心驚的熟悉弧度，他懷中的人便被她哭天搶地的丫鬟給搶走了。
　　他低眸看著掌心深深淺淺的紋路，淺色的柳葉眼中神色復雜晦暗。
　　“秋大人，這回真的多虧了秋大人和俞姑娘，若是太子出了什麽事，那……”馬副指揮使見到他後便大步走過來，臉上滿是後怕，拱著手施禮，口中連連道：“不知俞姑娘的傷勢如何了，我那邊還有些上等的療傷藥物——”
　　“不必了。”
　　突如其來被他打斷，馬副指揮使楞了楞，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腦袋，看到青年本有些復雜的神情又重新恢復了慣常的微笑，才敢接著試探道：“那妳們若有何需要盡管同我開口，我已向宮中遞了信，明日便會有人來接應我等了。”
　　秋明良將心中翻湧的心緒暫且壓下，頷了頷首。
　　他們的人手折損了將近壹半，還有不少受了傷的，此地距離京城還有兩日的路程，剩余的金吾衛和俞府護衛將這間客棧團團圍住，今夜便留宿在此。
　　窗外月華柔亮，將客棧房間中的家具都披上了壹層柔紗。秋明良雙眸緊閉躺在床榻上，又壹個翻身過後，終是起了身，披了件外袍走出房門。
　　待到他信步走進客棧後院的空地，看到花藤架下坐在藤椅上的少女和立在她身後的丫鬟時，他眉毛快速地皺了皺，“為何不在屋中養傷？”
　　少女見到他，面上也有些訝色，柔聲道：“我有些睡不著，便讓桃香扶我下來看看月色。”
　　今晚的月色和上巳節那夜他在杭州府的街上遇到少年時壹樣明亮，溫柔的月華灑在少女垂著眸的細白面頰上，她精致的容顏宛若沐浴精華的芙蓉花，月貌花容灼人眼。
　　“為何主動摔下山坡？妳可知曉，若不是妳命大，現在可不是受些皮外傷這麽簡單了。”他忽地開口，語調中竟沒了往日對著她時百依百順的溫柔，反而有些寡情的冷漠。
　　她擡起頭，望向他被月光照得半明半暗的俊秀面容，微微笑了笑，緩緩道：“滾下山坡前，山坡的坡度和那塊石板的距離我都估算過，摔下去的沖擊力不足以讓人喪命。”所以她只有後背磕到了尖銳的小石子上，流的血多了些，傷口看起來有些嚇人罷了，其實傷勢並不重。
　　秋明良沈默了壹下，方才在客棧樓下用晚膳時，她分明連壹點葷腥都吃不下。從未見過死人的深閨千金當時定然被嚇壞了，在生死關頭，竟還有這份沈穩的心思算出壹條最佳的求生之路。
　　“如此，我是不是還該誇妳聰慧？”
　　他的語氣含了些嘲諷，唇邊也勾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這樣的表情是他面對俞三姑娘時從沒有過的，連壹直垂頭當鵪鶉的桃香聞言都驚奇地看了他壹眼。
　　少女卻並未生氣，反而用那雙含著情意的黑瞳望著他，語氣中滿是歉意，“讓表哥擔心了，是我的不是。”
　　秋明良的唇蠕了蠕，想反駁她，卻又覺得太刻意幼稚，終究沒說話。
　　“要說聰慧，我怎能及得上表哥呢？”似是為了打破這片有些凝重的沈默，少女有些無奈又有些玩笑地說道。
　　似是也想起了她壹路上和他的比試，秋明良垂眼看著神色感慨的少女，淺灰色的瞳孔中灰暗雲層如暗流翻湧。她明明是那個他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女人的親侄女，明明只是他報復和利用的壹枚棋子——卻壹直若有若無吸引著他，讓他不得不將目光放在她身上。
　　“那些比試，我勸妳還是放棄罷。”他眸光冷淡地說完，轉身離去。
　　或許他不該與她接觸太多。
　　“表哥，我不會放棄的。”
　　身後傳來少女分明柔軟卻語氣堅定的聲音，他的腳步頓了頓，邁出了後院。
　　第二日啟程前，得知林旭已按照她的吩咐厚葬了那些犧牲了的護衛，並去信讓人妥善安置他們的家人後，青黛低嘆了壹聲，心中隱隱不安。這次意外，讓她隱約窺見了歌舞升平的京城下蠢蠢欲動的暗流。
　　在桃香的幫助下穿戴好衣物，被她扶著下了樓後，青黛的身上多了個腿部掛件。
　　“太子殿下……”
　　青黛看著張開兩只小手抱著她，還將臉蛋貼在她腿上的男童，想把他扯下來又不敢碰他，只能呆呆在原地站著。
　　“姐姐，與孤壹同坐馬車，行嗎？”男孩擡起了清秀的臉，睜著壹雙黑亮如葡萄的雙瞳，依賴地看著她，問完之後緊張地抿了抿唇。
　　“殿下，這於理不合，臣女如何能與殿下共乘壹車。”青黛微微彎下腰來和他平視，溫柔地拒絕。
　　男孩紅潤的小嘴抿得更緊了，卻依然抱著她不放，大眼睛可憐巴巴地將她望著。
　　正尷尬地僵持著，跟在太子身後壹位面容秀麗的宮女笑著開口了：“殿下的車架設計獨特，路上沒那麽顛簸，俞姑娘也好將養傷口。”這位宮女約莫花信之年，手上還裹著紗布，想來是照顧太子的貼身宮女。
　　“謝姑姑好意，臣女的傷口已包紮妥當，上路沒有大礙的。”青黛忙同那位宮女謝過，依然婉拒。
　　那宮女彎了彎眉，拍了拍她的手，語氣十分親切，“這回多虧了俞姑娘救了殿下，姑娘便不要推辭了。”說著神色憐惜地撫了撫男孩的肩膀，低聲道：“殿下此番受驚不小，對姑娘依戀信賴有加，算是紅荔求姑娘的，還望姑娘安撫憐惜殿下壹番。”
　　她都說到這份上了，就算青黛再怎麽不想摻和進去，也只得上了太子的車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