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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邊城浪子 by 古龍

2018-5-26 06:02

第三十壹回 刻骨銘心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當然絕不會幹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左腳先邁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還在發抖,正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自己。
  “妳說謊,妳說的每個字都是謊話。”
  他慢慢的走過人群,眼睛筆直地看著前面,他已沒有勇氣再去看地上的屍體,也沒有勇氣再去看別的人。
  後面突然傳來痛哭的聲音。
  是馬芳鈴在哭。
  她痛哭,咒罵,將世界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
  傅紅雪卻聽不見,他整個人都已麻木。
  沒有人阻攔他,沒有人敢阻攔他。
  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陽光卻還是明亮燦爛的,他已走到陽光下。
  馬芳鈴頭發已披散,瘋狂般嘶喊。
  “妳們難道不是袁秋雲的朋友?妳們難道就這樣讓兇手走出去?”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動。
  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結下的,和這些人完全沒有關系。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規律。
  何況白天羽他在當年也實在死得太慘。
  除了痛哭和咒罵外,馬芳鈴已完全沒有別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罵是殺不死傅紅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哭聲就立刻停止,嘴唇雖已咬出了血,但她卻拉直了衣服,將頭上戴的鳳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淩亂的頭發,挺起了胸,大步從吃驚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過葉開面前的時候,她又停下來,用那雙已哭紅的眼睛,瞪著葉開,忽然道:“現在妳總該滿意了吧。”
  葉開只有苦笑。
  丁靈琳卻忍不住道:“他滿意什麽?”
  馬芳鈴狠狠地瞪著她,冷冷道:“妳也用不著太得意,總有壹天,他也會甩了妳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就有個白發蒼蒼的老管家趕過來,在她面前跪下,道:“現在老莊主已去世了,少莊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妳……妳怎麽能走?”
  這老人滿臉淚痕,聲音已嘶啞。
  馬芳鈴卻連看都不看他壹眼,仰起了臉,冷冷道:“我不是妳們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還沒有嫁到袁家來,從現在起,我跟妳們袁家壹點關系也沒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沒有回頭。
  “從現在起,我再也不會踏入白雲莊壹步。”
  秋風颯颯,秋意更濃了。
  丁靈琳輕輕嘆了口氣,道:“想不到她竟是這麽樣壹個無情的人。”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無情本就是他們馬家人的天性。”
  丁靈琳用眼角瞟著他,道:“妳們葉家的人呢?”
  這句話剛說完,就聽見身後有個人冷冷道:“他們葉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靈琳還沒有回頭,葉開又嘆了口氣,道:“妳大哥果然來了。”
  壹個人正施施然從後面走過來,羽衣星冠,白面微須,背後斜背著柄形式奇古的長劍,杏黃色的劍穗飄落在肩頭。
  他穿著雖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壹樣東西都用得極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極合身,壹雙保養極好的手上,戴著個色澤柔潤的漢玉扳指,無論誰都看得出那壹定是價值連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長,儒雅俊秀,可以說是個少見的美男子,但神色間卻顯得驕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顯然不多。
  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號“無垢道人”的丁大少爺,丁雲鶴。
  丁靈琳已歡呼著迎上去,身上的鈴鐺“叮鈴鈴”地響個不停:
  丁雲鶴卻皺起了眉,道:“妳在外面還沒有野夠?還不想回家去?”
  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麽還是壹見面就罵人?”
  丁雲鶴嘆息著搖了搖頭,皺著眉看了看葉開冷冷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沒有死。”
  葉開微笑道:“托妳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著,看來壹時還死不了的。”
  丁雲鶴嘆了口氣,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真不假。”
  丁靈琳嘟著嘴,道:“大哥妳為什麽老是要咒他死呢?”
  丁雲鶴道:“因為他若死了,妳也許就會安安分分地在家裏躺著了。”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不錯,他若死了,我壹定就不會在外面亂跑了,因為那時我已進了棺材。”
  丁雲鶴沈下了臉,還未開口,丁靈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妳看見門口那個人沒有?那個腰帶上插著柄劍的人?”
  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雲鶴又皺起了眉,道:“妳難道跟那種人也有來往?”
  丁靈琳道:“妳知道他是誰?”
  丁雲鶴點了點頭。
  看到了那柄劍,江湖上還不知道他是誰的人並不多。
  丁靈琳道:“他說他要殺了妳。”
  丁雲鶴道:“哦?”
  丁靈琳道:“妳難道就這樣‘哦’壹聲就算了?”
  丁雲鶴淡淡道:“我現在還活著。”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妳難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誰的劍快?”
  丁雲鶴道:“我的劍壹向不快。”
  內家劍法講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靜制動,能後發制人的,才算懂得內家劍法的真義。
  丁靈琳嘆了口氣,用壹雙大眼睛狠狠地去瞪著路小佳。
  路小佳卻不睬她。
  丁靈琳忽然大步走過去,道:“餵。”
  路小佳剝了個花生,拋起。
  丁靈琳道:“那邊站著的就是我大哥,妳看見了沒有?”
  路小佳正在看著那粒花生落下來。
  丁靈琳道:“妳好像說過妳要殺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裏,他才淡淡地道:“我說過麽?”
  丁靈琳道:“妳現在為什麽不過去動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著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剛巧不想殺人。”
  丁靈琳道:“為什麽?”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夠多了。”
  丁靈琳眼珠子又壹轉,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來妳嘴巴說得雖兇,心裏卻是怕我們的。”
  路小佳笑了。
  他並沒有否認,因為他的確對壹個人有些畏懼。
  但是他畏懼的人卻絕不姓丁。
  傅紅雪站在那裏,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們馬車剛才停下來的地方。就站在剛才和翠濃分手的地方。
  白雲莊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壹個人先開始走,立刻就有十個人跟著走。
  壹百個人跟著走。除非是真正肝膽相照,患難相共的朋友,誰也不願意再留在那裏。
  這種朋友並不多,絕不多。
  人群流水般從白雲莊裏湧出來,有的騎著馬,有的乘著車,也有的壹面走路,壹面還在竊竊私議,表示他們雖然走了,卻並不是不夠義氣,只不過這種事實在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無論哪種人,都遠遠地就避開了傅紅雪,好像只要靠近了這個人,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
  但大家心裏還是在奇怪:“這個人為什麽還留在這裏?”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見他們。
  他眼睛裏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
  對他說來,這世界已是空的,因為翠濃已經不在這裏。
  他本來以為她壹定會在這裏等他的。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走,就這樣壹個人悄悄地走了,甚至連壹句話都沒有留下來。
  她怎麽能這樣對他?
  雖然他剛才也是自己壹個人走了的,但他是為了要去復仇。
  他不願她陪著他去冒險。
  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真的把她壹個人留下這裏,他壹定會回來找她的。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應該明白。
  因為她應該了解他的。
  有時他對她雖然很兇惡,很冷淡,甚至會無緣無故地對她發脾氣。
  但那也只不過因為他太愛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時他明知那些事早已過去,卻還是會痛苦嫉妒。
  只要壹想起那些曾經跟她好過的男人,他的心裏就會像針壹樣在刺著。
  他覺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覺得她本來應該是個高高在上的女神。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也應該明白的。
  她應該知道他愛她,愛得有多麽深。
  可是她現在卻走了;就這樣壹個人悄悄地走了,連壹句話,壹點消息都沒有留下。
  這是為什麽?
  她為什麽會如此狠心?
  風還是剛才壹樣的風,雲還是剛才壹樣的雲。
  但是在他感覺中,這世界已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了空的。
  他手裏緊緊握著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裏,捏得很緊。
  而且就在心的中間,還插著壹根針。
  壹根尖銳、冰冷的針。
  沒有人能想像這種悲苦是多麽深邃,多麽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壹次了解到世上還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來他想毀滅的,只不過是他的仇人。
  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這整個世界!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的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
  所以他更痛苦。
  他從來沒有想到,有句話是壹定要說出來的,妳若不說出來,別人怎麽會知道?
  這也許只因為他還不了解翠濃,不了解女人。
  他還不懂得愛。
  既不懂得應該怎麽樣被愛,也不懂得應該怎麽樣去愛別人。
  但這種愛才是最真的!
  妳只有在真正愛上壹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痛苦。
  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壹。
  但是只要妳真正愛過,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閃耀,秋樹在風中搖曳。
  秋月更明。
  這還是昨夜壹樣的星,壹樣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還在天上,月還在天上。
  人在哪裏?
  三個月,他們已在壹起共同度過了三個月,九十個白天,九十個晚上。
  那雖然只不過像是壹眨眼就過了,但現在想起來,那每壹個白天,每壹個晚上,甚至每壹時,每壹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憶。
  有過痛苦,當然也有過快樂,有過煩悶,也有過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擁抱?多少次溫柔的輕撫?
  現在這壹切難道已永遠成了過去。
  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情感,現在難道已必須忘記。
  若是永遠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記得又如何?
  人生,這是個什麽樣的人生?
  傅紅雪咬緊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讓秋風吹幹臉上的淚痕。
  因為他現在還不能死!
  燈昏。
  小酒鋪裏的昏燈,本就永遠都帶著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
  酒也是渾濁的。
  昏燈和濁酒,就在他面前。
  他從未喝過酒,可是現在他想醉。
  他並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記壹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來只覺已能忍受各種痛苦,但現在忽然發覺這種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渾濁的酒,裝在粗瓷碗裏。
  他已定下決心,要將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還沒有伸出手,旁邊已有只手伸過來,拿起了這碗酒。
  “妳不能喝這種酒。”
  手很大,又堅強而幹燥,聲音也同樣是堅強而幹燥的。
  傅紅雪沒有擡頭,他認得這只手,也認得這聲音——薛大漢豈非也正是堅強而幹燥的人,就像是個大核桃壹樣。
  “為什麽我不能喝?”
  “因為這酒不配。”
  薛大漢另壹只手裏正提著壹大缸酒,他將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兩大碗。
  他並沒有再說什麽,臉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
  他只是將自己面前的壹碗給傅紅雪。
  傅紅雪沒有拒絕。
  現在已連拒絕別人的心情都沒有,他只想醉。
  誰說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壹股火焰,直沖下傅紅雪的咽喉。
  他咬著牙吞下去,勉強忍耐著,不咳嗽。
  可是眼淚卻已嗆了出來。
  薛大漢看著他,道:“妳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酒?”
  沒有回答。
  薛大漢也沒有再問,卻又為他倒了壹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時候,傅紅雪心裏忽然起了種很奇異的感覺。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桌上的昏燈,仿佛已明亮了起來,他身子本來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現在卻忽然有了這種說不出的奇異活力。
  連痛苦都已可偶爾忘記。
  但痛苦還是在心裏,刀也還是在心裏!
  薛大漢看著他的刀,忽然道:“殺錯人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
  沈默。
  薛大漢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們,誰沒有殺錯過人?”
  還是沈默。
  薛大漢道:“不說別人,就說袁秋雲自己,他這壹生中,就不知殺錯過多少人。”
  傅紅雪端起面前剛斟滿的酒,又壹口氣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漢誤會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剛殺了壹個無辜的人,心裏竟似已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竟只記著壹個女人。壹個背棄了他的女人。
  薛大漢又為他斟滿了壹碗酒,道:“所以,妳根本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妳是條好漢子,妳……”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不是條好漢子。”
  薛大漢皺眉道:“誰說的?”
  傅紅雪道:“我說的。”
  他又灌下這碗酒,重重地將酒碗摔在地上,咬著牙道:“我根本就不是個人。”
  薛大漢笑了,道:“除了妳自己之外,我保證別人絕不會這麽想。”
  傅紅雪道:“那只因為別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漢凝視著他,道:“妳呢?妳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紅雪垂下頭。
  這句話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漢道:“我們萍水相逢,當然也不敢說能了解妳,但我卻敢說,妳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妳千萬不要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棄。”
  他的表情更嚴肅,聲音更緩慢,接著道:“尤其是不要為了壹個女人。”
  傅紅雪霍然擡起頭。
  他忽然發現薛大漢並沒有說錯他。
  壹個男人為了愛情而痛苦時,那種神情本就明顯得好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壹樣。
  薛大漢道:“我還可以告訴妳,她非但不值得妳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妳多看她壹眼。”
  傅紅雪道:“妳……妳……妳知道她……她的下落嗎?”
  他連聲音都已緊張而發抖。
  薛大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傅紅雪跳起來,道:“妳……妳說。”
  薛大漢道:“我不能說。”
  傅紅雪道:“為什麽?”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將面前的酒也壹口灌了下去,才勉強點了點頭,道:“好,我說,她……她是跟壹個人壹起走的。”
  傅紅雪道:“跟誰走的?”
  薛大漢道:“跟那個趕車的小夥子。”
  這句話就像是壹把刀,壹刀刺入了傅紅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瘋狂。
  “妳說謊!”
  “我從不說謊。”
  “妳再說我就殺了妳。”
  “妳可以殺了我,但我說的絕不是瘋話。”
  薛大漢的神情沈著而鎮定,凝視著傅紅雪:“妳壹定要相信我,壹定要相信!”
  傅紅雪瘋狂般瞪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刀並沒有拔出來,淚卻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漢說的並不是謊話。
  薛大漢道:“其實妳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妳,妳們若勉強在壹起,只有痛苦……他們才是同壹類的人。”
  他們!這兩個字也像是壹把刀,又壹刀刺入了傅紅雪的心。
  難道他心裏最愛的女人,竟真的只不過是那麽卑賤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後他的眼淚就像青山間的流水般流了出來。
  他總算沒有哭出聲,可是這種無聲的眼淚,卻遠比號啕痛哭還要傷心。
  薛大漢沒有勸他。
  無論誰都知道這種眼淚是沒有人能勸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邊等著,看著,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紅雪心裏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淚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們換壹個地方再去喝。”
  傅紅雪沒有拒絕。
  他似已完全喪失了拒絕的力量和尊嚴。
  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據說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種人將各種痛苦全都忘記。
  傅紅雪也許並沒有忘記,可是他的確已麻木。
  第二天醒來時,他的痛苦也許更深,但那裏又有女人和酒在等著他。
  看來薛大漢不但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好主人。
  他供應壹切。
  他供應的傅紅雪都接受。
  壹個人在真正痛苦時,非但已不再有拒絕的力量和尊嚴,也已不再有拒絕的勇氣。
  他“張開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壹杯酒。
  喝完最後壹杯,他就倒下去。
  現在他所畏懼的事已只剩下壹種——清醒。
  沒有清醒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沒有痛苦?
  麻木難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黃昏,還未到黃昏。
  桂花的香氣,從高墻內飄散出來。
  長巷靜寂。
  青石板鋪成的路,在秋日午後的太陽下,看來就像是壹面銅鏡。
  長巷裏只有四戶人家。
  城裏最豪華的妓院和客棧,都在這條長巷裏。
  這條巷就叫安樓巷。
  長巷的角落上,有壹道月洞門,門外清陰遍地,門裏濃香滿院。
  傅紅雪推開了這扇門。
  他剛穿過濃香夾道的小徑。
  那裏不但有花香,還有脂粉香、女兒香。
  他已在這裏醉了六天。
  這裏有各種酒,各種女人——從十三歲到三十歲的女人。
  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應該怎樣去討好男人。
  ”這些女人難道和翠濃有什麽不同?我看她們隨便哪壹個都不比她差。“
  這是薛大漢說的話。
  傅紅雪並沒有爭辯,可是他自己心裏知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個男人心裏,都有個女人是其他無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
  這也正是人類的悲哀之壹。
  現在他剛起來,今天的第壹杯酒還沒有喝下去。
  屋子裏還留著昨夜的旖旎殘香,墻壁雪白,家具發亮,棗木架上的壹盆秋菊開得正艷。
  這地方就是城裏最豪華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地方像是個樊籠。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裏雖然還是握著他的刀,但已握得遠不及昔日有力。
  他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但已不是那種透明般的蒼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蝕了他的尊嚴和勇氣,也已腐蝕了他的力量。
  這連他自己也能感覺得到。
  他的頭腦發漲,胃卻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飲食都已對他沒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恐懼。
  所以他想走出這樊籠去。
  長巷靜寂,桂子飄香。
  傅紅雪推開了月洞門,壹陣清涼的秋風正迎面吹過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迎著風走過去。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壹個人。
  翠濃!
  經過了無數痛苦,無數折磨之後,他忽然看見了翠濃。
  但翠濃並不是壹個人。
  她身邊還有個小夥子,正是那趕車的小夥子。
  現在無論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個趕車的,現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兩銀子壹件的長衫,正是城裏最時髦的花花公子們穿的那種。
  他腰帶上掛著個翠綠的鼻煙壺,無邊的軟帽上還鑲著粒大珍珠。
  現在他走起路來,已能昂首闊步。
  但他卻是走在翠濃身後的,就正如翠濃永遠都走在傅紅雪身後壹樣。
  翠濃只輕輕動了動嘴,他的耳朵就立刻湊上去。
  因為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翠濃替他買來的,她已將他這個人買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遠無法從傅紅雪身上得到的。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風吹在身上,突然似已變成熱的,就像是從地獄中吹來的那麽熱。
  他全身都似已燃燒。
  刀也似已燃燒。
  他手裏還有刀,他可以沖過去,可以在壹剎那間就殺了這個人。
  但他卻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
  因為他突然覺得壹種無法形容的羞侮,竟不敢去面對他們。
  應該羞慚的本是別人,可是他竟覺得沒有臉去面對他們。
  這是種什麽樣的心情,這是種多麽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誰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轉過身,不再去看他們。
  可是他全身都無法移動。
  連眼睛都不能移動。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這種人,還有什麽悲哀,值得痛苦的?
  可是他的淚卻似又將流下。
  他眼看著他們,走入了對面壹家最大的客棧。
  翠濃走在前面,那小夥子跟在身後。
  還是無法移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壹雙柔滑美麗的手伸過來,握著了他的手。
  ”妳怎麽站在這裏發怔?薛大爺正在到處找妳喝酒呢。“
  對,喝酒。
  他為什麽不能喝酒?
  他為什麽要清醒著忍受這種屈辱和痛苦。
  於是他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嚴、勇氣、力量,都已傾入樽中。
  現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蒼白的手,卻似已有些顫抖。
  現在他還沒有喝他今天的第壹杯酒。
  壹個笑渦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為他們斟第壹杯酒。
  薛大漢在對面看著。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滿。
  傅紅雪剛想端起這杯酒,他知道只要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已減輕。
  他帶著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漢的手卻已先伸過來,突然壹掌打翻了這杯酒。
  傅紅雪怔住。
  薛大漢臉上已沒有以前那種充滿豪爽友情的笑容,沈聲道:”妳今天還想喝酒?“
  傅紅雪遲疑著,還是點了點頭。
  薛大漢沈著臉,道:”妳知不知道妳已經喝了我多少酒?“
  傅紅雪不知道,他已記不清,算不清。
  那笑渦很深的少女卻甜笑著道:”到今天為止,傅大少的酒賬已經有三千四百兩。“
  薛大漢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壹文也沒有付。“
  薛大漢冷笑,道:”壹文錢都沒有付,憑什麽還在這裏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為他是薛大爺的客人。“
  薛大漢道:”不錯,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請他壹兩次,但妳總不能要我請他壹輩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當然,他又不是薛大爺的兒子,薛大爺憑什麽要請他壹輩子。“
  薛大漢冷冷道:”我以前請他,因為我覺得他還像是個英雄,誰知道他竟是個專吃白食的狗熊,連壹點出息都沒有。“
  傅紅雪全身又已因羞憤而發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別人的確沒有理由請他喝壹輩子酒。
  他用力咬著牙,慢慢地站起來。
  他左腿先邁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漢突然道:”妳想走?“
  傅紅雪道:”我……我已該走了。“
  薛大漢道:”妳欠的酒賬呢?“
  傅紅雪閉著嘴。
  他無法回答,也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前三天的帳,我可以請妳,但後面的十壹天……“
  那少女立刻接著道:”後面十壹天的賬是兩千八百五十兩。“
  薛大漢道:”妳聽見沒有,二千八百五十兩,妳不付清就想走?“
  沒有回答,還是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妳是不是沒錢付賬?好,留下妳的刀來,我就放妳走!“
  ”留下妳的刀來!“
  傅紅雪耳邊仿佛響起了壹聲霹靂。
  ”留下妳的刀來!“
  傅紅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潰。
  薛大漢臉上卻帶著種惡毒的獰笑,現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過了多久,傅紅雪才從他緊咬著的齒縫中吐出九個字:”誰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漢大笑。
  ”這句話如果是妳以前說我也許還會相信,只不過現在……“
  ”現在怎麽樣?“
  ”現在妳已不能說這句話,已不配說!“
  傅紅雪霍然回頭,連眼睛都已變成血紅,可是他總算看到了薛大漢的真面目。
  薛大漢冷笑,道:”今天妳若不留下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妳的頭!“
  ”留下妳的頭!“
  原來薛大漢對傅紅雪所做的壹切事,就是為了等著說這句話。
  原來這本就是個陰謀。
  刀還在手裏,傅紅雪還是隨時都可以拔出來。
  可是他已完全喪失了那種壹刀置人於死的自信,那麽奇妙的自信。
  因為他的勇氣尊嚴和自信,都已傾入酒中。
  ”拔妳的刀!“
  薛大漢已站起來,就像是個巨神般站了起來。
  ”難道現在妳已不敢拔刀?“
  他的聲音中不但充滿譏誚,而且充滿自信。
  因為他很了解傅紅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紅雪這些天來失去了些什麽。
  他已有把握。
  這種把握正如傅紅雪壹刀刺入袁秋雲胸膛時的把握壹樣!
  他知道傅紅雪只要壹拔刀,就得死於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壹拔刀,別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況完全壹樣。
  這是種多麽可怕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誰造成的?是怎麽樣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紅雪沒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裏,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著血。
  痛苦、悔恨、羞辱、憤怒。
  這壹切,全都是為了壹個女人,為了壹個跟那馬車夫走入客棧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愛情和仇恨同時消滅,生命也同時消滅,豈非還落得個幹凈?
  壹個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還要活著,那無論為了什麽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決定拔刀!
  黃昏。
  秋雲低垂,大地蒼茫。
  傅紅雪已準備拔刀。
  但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出現在窗口,正伏在窗臺上笑。
  他的笑聲中,仿佛永遠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和嘲弄之意。
  傅紅雪的心沈了下去,他本來縱然還有壹線希望,現在希望也已完全斷絕。
  路小佳帶著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妳們難道就準備在這裏拼命?“
  薛大漢道:”殺人難道還要選地方?“
  路小佳道:”當然要。“
  他微笑著,又道:”我殺人比妳們內行,我可以保證,這裏絕不是殺人的地方。“
  薛大漢道:”妳要替我們選個地方?“
  路小佳點點頭,道:”這花園裏就不錯,妳們無論從什麽地方倒下去,我保證都壹定倒在花下。“
  【未完待續】
  共計20724字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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