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4章 渾噩醉夢醒,劈香傻劍客
渾天記 by 十二子南申
2022-4-2 22:09
“妳啊……”
天機老人白眉飛蕩,仰望遙遠的虛空,他眉宇顫動間,竟莫名其妙的嘆息了壹聲。
隨即,他幽幽嘆惋:“魚兒出淵化龍機,未得真鱗不得時啊……!”
沈吟愁思片刻,他那愈發蒼老的面容上,終現無奈之色:“也罷~天機變化無定,便叫老夫最後……披荊斬棘!”
說罷,他神影已化流光,背手昂揚沖天而起!
嗡~
霎那間,無過山巔雲浪翻滾,但見壹道流光,破虛驚散萬裏雲環,直上九重天無極。
而那手握青竹魚竿的天機石像,則在天機老人神影離開後,竟顯露而出道道細密得裂紋,且還在慢慢擴散……!
與此同時,在壹片虛無混沌之中。
八方星辰如天河流淌,不知何方,不明何地,壹切無為無序亦無質,如夢似幻。
忽然,壹道熟悉卻又覺得陌生的老者聲音響起!
“醒了?餵……?”
這聲音給人壹種很古老的感覺,充滿歲月的滄海桑田,很遙遠,卻又仿佛就在耳畔響起。
好像因為這老者得呼喚聲,而起了風、聞了水聲潺潺、還有像是旗幡的獵獵聲……!
老者的聲音依舊響起,似自言自語,又似對我而言,可我卻難以睜開酸澀的眼簾,渾噩如醉夢裏!
只能聽得聲聲入耳,且滿口粗話:“他娘的……這年景不好啊,多久了也沒見生意……嗨~我和妳叨咕這作甚?妳不就是生意嗎!蚊子小也是肉啊~喝了老漢我壹斤忘憂酒,這不就算得開張了嘛。”
“忘憂……?”聞此,沈重的眼簾終於緩緩睜開。
無力的雙肩,架著昏沈的腦袋掃視四周。
眼前,破陋的木屋只壹層,還算寬大,黃石為基,草葉為蓋,中有天井可望藍天如洗。
這是壹家簡樸到落魄的酒肆,破陋桌案十方,草席為座,朽木為地,窗欞寬大以木為撐,風徐徐可見屋外壹株枯萎得垂柳飄飄,似有水波之聲。
無力的胳膊撐起無力的身體,轉身……
轟隆~
青衫少年似乎醉的不輕,又似與這空間難以磨合,竟頭重腳輕地跌倒在地,渾如壹攤爛泥。
與此同時,屋外廊下傳來了老者不加掩飾的嘲笑聲。
“哈……~不能喝,還來?妳這傻子……”
少年搖了搖昏沈、脹裂的腦袋,定睛看向了屋外,那正靠坐在帆布廊下旗桿邊的老頭兒。
屋外淺水半尺許深,無際至遠山環繞……
淺水拂波,倒也水天壹色,只是這水卻十分渾濁……如同黃湯。
目光重新落在了老頭兒身上,這老頭兒叫人看著陌生,卻又覺著熟悉。
他身著灰色布衣短打,長發灰白兩側披散,腳蹬布履,手中拿著壹桿旱煙,正在吧唧著,望遠方藍天吞雲吐霧。
老頭兒吐了口雪白的煙氣,依舊望著遠方道:“老兒我的忘憂酒如何?這酒好啊~夏至冰魄三兩,冬至螢火二錢,配以枯木果實壹顆和這混沌濁水陳釀,飲下可解萬千憂。”
青衫少年默默聽罷,勉強撐起了身體,又重新踉蹌坐起,他拿起了案上的酒碗,蹙眉盯著,沈吟道:“夏至何來冰魄?冬至何來螢火?枯木又何以逢春生果?呵~恐怕忘憂無望。”
說罷,他‘當啷’丟了手中的酒碗,顯然是不相信老頭的鬼話。
老頭兒卻依舊‘吧唧’著旱漢煙桿,吞雲吐霧著:“酒不醉人人自醉,這人啊~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能忘掉過去,難道不好嗎?那樣,每壹天,每壹口酒,又是壹個新的開始……多無憂?”
說著,他轉過頭來,看向了若有所思的少年。
煙霧飄散,老頭兒似笑非笑,老臉極為普通,普通得丟到人群中也絕難發現,但他卻有壹只紅丹丹的酒糟鼻,活像個小醜。
少年只覺這老頭兒陌生,又似乎認識,可卻記不起來,仿佛自己真的醉酒……忘卻了壹切!
此刻,老頭兒見少年不斷拍著自己的腦袋,他笑了:“妳知道自己是誰嗎?”
少年擡頭欲本能的道出名諱,可隨即他卻便啞然失聲了!
他苦思冥想了數息,忽然震驚地擡頭,道:“我……我忘了!”
老頭兒似乎早就知道答案,接著又問道:“那妳還記得是怎樣來這的嗎?”
少年迷茫搖頭:“不記得,我好像也忘了……暈呼呼的。”
老頭兒‘呵呵’笑聲傳來:“看吧~酒還是有用的,要不再來點兒?可以先記賬。”
聲音充滿誘惑,滿是奸商嘴臉。
少年皺眉,踉蹌地扶著柱子,來到了屋外廊道下。
他瞥了眼老頭,隨即看向了眼前的淺水,拒絕道:“我以後喝水。”
“嘁~摳嗦的傻子。”
老頭兒壹笑、送了個免費的白眼,隨即重新抽起了旱煙。
就這麽,壹個靠坐旗桿下抽著旱煙,看遠方的風景;
壹個站在木廊柱邊,無力的靠著,望著眼前的淺水‘黃湯’。
陽光照射水面,折射出道道焦散柔光,婆娑著廊道,也撫摸著二人的臉頰。
壹切無聲,唯有水潺伴清風。
這淺水極為廣垠,如同壹望無際的湖泊。破陋酒肆在中央,背後小院,旁邊依壹石丘。八方水天壹色,唯有天際處,隱有山影環繞……
靜靜的許久後,青衫少年那緊縮的眉頭,壹直未能松開。
這世界很世外,也很美,美得如同畫卷。
但……很怪,安靜……安靜得很不真實,像……像在夢中。
少年望著眼前如自己腦海壹般混濁的水面,喃喃而問:“我們……以前見過?”
老頭兒驚訝地看向了少年,顯得很震驚,可隨即他便壹拍大腿,笑道:“嗨~何止見過?妳可是老兒我最好的忘年交。”
說罷,老頭兒便看向他處,深深地吸了口旱煙,吐氣嘀咕著:“這酒喝的,都他娘真成傻子了……”
少年依舊望著水面,可緊鎖的眉頭,卻稍微松弛了壹些。
此時,水光正映照著他那豐神俊朗的玉面,他面無表情的說著:“我不信,很奇怪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酒,喝了忘卻壹切?”
老頭兒聳肩:“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妳是不相信酒,還是不相信老兒我?”
少年側目看了眼老頭兒,隨即收回了目光,依舊看水面:“重要嗎?妳說我來這兒幹什麽?”
老頭兒狠狠地白了少年壹眼,啐道:“妳是不是真喝廢了?妳他娘來這兒幹什麽,問我!老兒我哪知道?要麽喝酒,要麽做買賣,難不成跑來做我孫子?啊呸~老兒我連女人都沒摸過,哪來妳這麽個王八羔的傻孫子?”
說著,他已沒好氣地伸手,搓動手指,招了招比劃道:“別屁話,快給錢。”
“什麽錢?”少年愕然回頭。
老頭兒頓時跳起,煙桿指著少年,翻臉警告道:“酒錢,想裝傻吃白食?”
少年上下瞅了瞅老兒:“妳不是說我們是忘年交嗎?”
老頭哪管這些,他也上下瞅了瞅少年,隨即壹邊上前動手上下摸索少年全身,壹邊視財如命地說道:“交情歸交情,酒錢歸酒錢……妳可不能壞了咱的情份。”
少年則展開雙臂,任其搜刮,同時試言問道:“要不……先記賬?”
摸了半天,老頭兒楞是沒抹出啥黃白物!
他不甘地瞪了眼少年,啐道:“妳咋窮得就剩壹張厚臉皮呢,咋不去靠臉吃飯?”
青衫少年攤手,抖了抖兩袖清風:“您這把年紀都沒摸過女人,我有機會嗎?”
老頭兒揮手,坐回原地,沒好氣的嘟囔著:“白瞎生了壹副小白臉,啥也不是。”
少年依舊有些腦脹,他搖了搖腦袋,說道:“頭昏腦脹的什麽也想不起來,先記賬吧,渾身也酸脹。”
挑眉瞅了眼,扭脖子,聳胳膊的少年。
老頭兒又抽上了旱煙,吞雲吐霧,壹副世外高人的逼樣,故作嘆息道:“哎~人生如夢,夢醒如醉,不去想,不就不會痛了,還知道我是誰嗎?”
少年瞥了眼老頭兒頭頂上方,那正好飄動展開的旗幡,隨口道:“老酒頭……?”
話音未落,老頭兒便咋呼道:“著啊!看咱這交情,自己是誰都忘了,卻還記得老兒我,嘖嘖……”
少年還了壹個白眼,無語地看向了壹旁。
而老酒頭則老臉壹板,壹邊敲著旗桿,壹邊警告地說道:“妳記得就好,記賬也可以,但妳小子可別老賴!我這兒可是黑店。”
少年再次擡頭,灰白的旗幡正飄動於眼前,招展於壹臉臭屁的老頭兒頭頂上方。
上書歪七扭八的五個醜陋大字——老酒頭黑店!
好家夥,就沖這光明磊落的旗幡,這店絕對是天下最誠實坦蕩的黑店,難怪生意不好。
見此,少年啞然失笑,搖頭道:“店確實是壹家黑店,人卻不像。”
老酒頭壞笑看來:“那是因為……妳不同啊。”
“我不同?”少年自嘲而笑:“呵~我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又有何不同?”
老酒頭的壹張老臉,正隱匿在飄渺的煙霧之後,嘿嘿笑道:“拿錢殺人的人,不需要身份。”
“殺人?”少年側目蹙眉看來,眼中銳利如劍。
壹張老臉穿破霧氣,婆娑在水光映照下,嘴角翹起:“很好~就是這樣的眼神,銳利如劍鋒,妳……是壹個拿錢出劍的劍客,而老兒我就是生意人。”
少年心中壹片模糊,可不知怎的,自己又覺得眼前老頭兒說的對,自己好像就是用劍的,難道我失憶前真的是劍客?
想到這兒,他連忙問道:“那我是誰?叫什麽?”
此刻,老頭兒咧嘴咯咯道:“還記得嗎?妳曾今和老兒我說過,在妳掙錢的日子裏,千萬別提醒妳自己是誰,因為囊中羞澀時,身份不如狗;腰纏萬貫時,連真理……都他娘得沈默。”
少年望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仿佛自己就成了老酒頭口中的冷血劍客,思索喃喃著:“聽樣子,我過去很厲害、很冷血,好像和妳合作的也很愉快?”
“愉快?”老酒頭點頭,倉促地嘬了口旱煙,連忙感嘆道:“是啊~妳該看得出來,老兒我很孤獨,妳能來……我很愉快,要不然黑店豈能賒賬?哈~”
說著,他笑看向了遠方無邊的景色,略顯感嘆地說道:“~這人老了啊,見得年輕人,便知已暮年……畢竟年齡他娘的已擺在這了,該經歷的,不該經歷的,都過來了。余生只要還沒死,就該往死裏折騰,無非就兩個結果。”
說到這兒,老兒笑看向了少年,問道:“可知哪兩種結果?”
少年似霎那間多了壹些模糊的記憶,仿佛自己就是那刀口鐵血的劍客,更明白了老酒頭想要知道的答案。
他抱胸望向了遠方,竟隨口答出:“死,見笑了;活……見效了。”
哈哈哈……
老酒頭仰天、拍腿大笑:“說得好,生死看淡,不如壹笑。”
少年靜待老酒頭笑聲落下,方才舉起空蕩蕩的手掌,緩緩轉動,婆娑著掌中的水光拂影,問道:“我的劍呢?”
旗幡飄蕩,余梢遮擋了老酒頭的半邊老臉,灰色的發絲拂動於渾濁的老眼前。
他擡手,嘴角翹起,煙桿指了指身旁枯朽的老柳樹,隨口道:“柳條,自取。”
少年鎖眉,望了眼那沒有半點柳葉的枯萎老柳樹,難以置信地問道:“柳條……?柳條何以為劍?”
老酒頭聳肩,壹副不管自己屁事的樣子,囧臉道:“別問老兒我啊!這可是妳過去自己說的,要折柳作劍,身前立壹香,閉目以柳條劈開單香成兩半,至兩片香火依舊,便算劍道成。到那時,妳便會離開此地,闖蕩壹番自己的天地。”
聞此少年心中霎那似又記起了,好像自己確實曾說過這樣的話,也確實要練就劍道大成,闖出自己的天地!
他沈思良久,遂探頭看向廊道外的混濁水面,望倒影中那模糊的臉龐,問道:“我……還是看不清自己。”
老酒頭也跟著側頭看向水面中自己的模糊倒影,還沒好氣的啐道:“他娘的~好像誰看得清壹樣。”
少年又問:“我過去的劍呢?”
老酒頭隨意的猜想道:“沒見妳用過啊,應該丟在外面了吧。”
少年望著水面出神:“我想離開這,去外面看看,拿回自己的劍。”
老酒頭也望著水面:“那妳得先還了酒錢,可不能賴賬。”
少年依舊如是:“沒劍,殺不了人,先出去,取了劍再來。”
廊下,沈默了。
風呼呼起,吹亂了水面,也亂了二人的長發。
老酒頭轉頭看來,顯得不悅:“妳想放棄?”
少年知道,老酒頭是在指以柳做劍,劈開香火的劍道願望,可這……未免不切實際,恐怕那時的自己喝得比現在還多……
老酒頭接著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說道:“記性不好,就不要想太多,那會更迷茫。腳在妳身上,妳想清楚,免得後悔。”
少年陷入徘徊,他望著四周無比真實的景色,卻有壹種自己並不真實的感覺。
他問道:“離開後,我們還會再見嗎?”
老酒頭毫無遲疑的回答:“不會。”
“酒錢呢?”少年又問。
老酒頭站起,轉身走向屋內,同時幽幽道:“離開時,以物相抵。”
少年背對老酒頭,抱胸靠廊柱,望遠景:“何物?”
腳步聲止,老酒頭壹半身影在陽光下,壹半立於昏暗的屋舍內,頭也不回地說道:“命。”
壹霎,少年斜眼向後,依舊不動聲色:“酒資很貴,但也公平。”
老酒頭回道:“所以才叫忘憂。”
說著,他已邁步而入破陋的酒肆內。
酒肆外,水波映照的木廊下,傳來了少年的嘆息聲:“忘得了憂,卻忘不了心中的孤獨……老東西,有香嗎?”
水潺潺,內外寂靜。
旗幡……獵獵。
屋內正在擦拭桌案的孤寂背影,極為平淡地說道:“舍後石丘上有些,去練吧……”
少年冷酷著面,只輕‘嗯’壹聲,便走向了枯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