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妖魔與凡人

　　此時已是亥時了。
　　依著李雲心從前那個世界的說法的話，已快到淩晨了。解決九公子的事並沒有花掉壹整夜的時間，眼下他暫時地安全了。
　　但也只是“看起來”吧。因為就在他頭上的天空當中，還有壹個存在在註視他的壹舉壹動。
　　若睚眥沒有說錯，對方是在對他進行考驗——這世上大概很少有人能夠被真龍考驗。
　　但真龍知道、李雲心知道，真龍卻似乎不知道李雲心知道。
　　李雲心繞城半周，然後轉了身、往南邊走去。
　　渭城的西邊是渭水，西南方是洞庭。北面是京華的方向，東北面是野原山。
　　而向南則是莽莽蒼蒼的野原林——這片面積廣闊的森林將壹直往南延伸上千裏，然後才再有大城。
　　但並不意味著野原林中人煙絕跡。實際上還是有壹些隱士、獵戶、山民居住在林中的。
　　獵戶和山民們喜歡聚居，結成壹個個或大或小的莊子。
　　隱士們要離群索居，但實則距渭城或者獵戶、山民莊子也不會太遠——他們總需要油鹽、易物。
　　李雲心在渭城居住的時候曾聽說過城南有隱士，還曾好奇問過人。因而曉得在出城十裏地之後、壹處名為翠崗的地方有隱士居住。
　　但到了如今這時候，應該都已經沒有人了吧。
　　道統搞出那麽多事情，渭城周邊的人但凡不是不能動的，大概都逃命去了。官府又不管，還能指望誰伸張正義呢？
　　十裏地對於李雲心來說並不遠——至少比從洞庭到渭城要近得多。
　　他走了壹會兒，身後的灼熱感漸漸退去、光線也漸漸昏暗起來了。
　　這是壹條小路，兩邊生有茂盛的草木。草木當中還有蟲鳴，甚至有微微的涼風。他壹邊走壹邊輕輕扇著扇子，似乎是覺得微熱——於是在扇面看到那光斑在跟著他。
　　他又揉了揉脖頸，往天上掃壹眼，發現天空中的濃雲已經散去了。夜幕當中有皎潔的月和燦爛的繁星……不曉得真龍在哪裏。
　　但那樣的大妖魔，隱藏身形的法子壹定是他所想不到的吧。
　　真龍還沒有現身，似乎意味著考驗還沒有結束。因而李雲心要再為他奉上壹些事情——通過這些事情向對方展示自己。他希望最終是個好結果——他的確很想擁有壹段相對平靜的日子好舔舐傷口、休養生息了。
　　但實際上也的的確確是有壹件必須要處理的事的。
　　……算是壹舉兩得吧。
　　不多時看到翠崗，李雲心便知道此地為什麽是這個名字了——隱士所居住的草廬在壹個平緩的小山坡前。而山坡上綠草如茵，仿佛是用顏料畫出來的。
　　那是壹間茅草覆頂的土坯房子。門楣開得低矮。像李雲心這樣的身量，倘若走進去得下意識地彎壹下腰，不然可能要弄亂了發髻。房前有院子，院墻是低矮的籬笆墻，門也是用粗細不壹的枯枝結成的。
　　前任主人壹定不是壹個勤快的家夥。院內似乎開墾了壹片小小的菜地，然而很久沒有人侍弄，已經荒蕪了。壹柄爛了半邊的木鋤躺在地頭，柄上似乎還生了細細白白的蘑菇。
　　院中沒有井。
　　房上沒有窗。
　　也不曉得廁所在哪裏。
　　總地來說……對於這個時代的窮苦人而言此處或許勉強可以算是“至少有屋有院的容身之所”，但對於李雲心而言，他寧願幕天席地，也不會居住在這裏。
　　他在門前略遲疑壹會兒，伸手推開柴門、走到屋門前。
　　然後再將屋門推開，便聞到屋子裏那種煙熏火燎的味道——這樣說這屋子裏竟然有竈臺。
　　李雲心微微低頭走進去，隨手在土墻上畫了壹盞油燈。泥土窣窣地落下來，然後墻壁上的“油燈”亮起來。
　　溫暖柔和的白色光芒盛滿這間屋子。於是李雲心看到屋中有壹個半傾的竈臺，壹鋪塌了壹半的土炕。
　　然後什麽都沒有了。
　　他輕輕出了口氣，又拿扇子在面前扇了扇。
　　然後，往地上壹抖。
　　壹個人從扇中落了出來。
　　這人落出來的時候，似乎還很不能適應如今的環境，先警惕又驚恐地茫然了壹會兒。隨後她看到李雲心，便壹眨不眨地盯著他看，接著後退了兩步。
　　伸手在虛空裏想要抓些什麽，但自然什麽都抓不到。想了想又往四下張望似乎打算找到壹兩件武器，但自然也找不到。
　　李雲心輕輕搖了搖頭，不理會她，轉身走出門。
　　女人沒有跟出來——直到李雲心走到院門前她才從屋門旁露了半張臉：“李雲心！”
　　聲音中的意味很復雜。李雲心收回要推門柴門的手，轉過身。
　　月光柔和地灑在他的身上、院中，將屋內女子的半張臉也鍍成了銀色。
　　他平靜地看著她，不說話。兩人對視壹會兒，女子才道：“妳要做什麽？”
　　“我要走。”李雲心答。
　　女子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圍：“妳要做什麽？”
　　雖然是同樣的兩句話，含義卻不同。
　　李雲心想了想，說道：“妳已經自由了，淩空子。先前妳待在我的龍宮裏，並不是我要圈禁妳。而是因為那時候情況復雜危險，放妳出來妳可能會死。現在事情已經解決，妳的人身也已經成了，我就給妳自由了。”
　　淩空子——劉淩，認認真真地想了壹會兒，皺起眉：“妳為什麽會救我？”
　　“因為之前在洞庭上看見妳牧雲的時候，我答應過要救妳。”
　　劉淩眨了眨眼，微微壹挑眉。不曉得是表達驚訝還是表達不屑。
　　她意識到李雲心似乎真的沒有敵意——暫時看來。
　　於是慢慢從門後走出來。
　　李雲心看到她的臉頰上多了壹塊汙跡——這門框是臟的，墻也是混雜著稻草的黃土墻。她躲在那裏自然要將自己弄臟。不但臉上臟了，就連身上的白衣也臟了——從扇中來到現實世界這麽短短壹小會兒，她就不那麽幹凈、嶄新了。
　　但劉淩沒有意識到這壹點。
　　實際上在很長壹段時間裏她都已經習慣有法寶護全周身。她永遠壹塵不染、超脫世俗。即便曾經在渭城的駐所中將壹個不聽話的修士轟殺成滿院的血肉沫子、從其上踩過去，她的足底也是幹凈的。
　　“妳還給我重塑了肉身——”她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異樣。但那壹點微不足道的情緒很快過去，她又問，“妳為什麽給我重塑肉身？”
　　“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另有人做了這事。不過妳要說是我的功勞，也的確是我的功勞。”李雲心平靜地說，“妳現在的肉身，是我的龍宮當中塑造出來的六欲劫身——六欲，來自我的六欲。”
　　“我從前的確可以中斷這個過程。但壹則，我不想得罪某位高人。二則，我的母親是上官月。妳知道上官月嗎？”
　　劉淩皺眉想了想，不說話。
　　她變得很謹慎、很小心。她身上從前那些除塵、淡泊、從容全消失了，現在的她像是壹個受驚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對待每壹件事。
　　“這麽說妳不知道。”李雲心笑了笑，“簡單地說的話，我母親有當今雙聖的稀薄血脈，我自然也有。這意味著我和道統有些親近的關系。但我不想要這種關系。我還了道統壹些人情——其中也包括妳——然後我們要各走各的路。”
　　“我如今是妖魔了。”
　　淩空子怔怔地聽了，怔怔地看他。
　　似乎修為消失了，她的腦筋也沒那麽清楚靈活了。她想了好壹會兒才道：“……妖魔？”
　　但李雲心已經轉了身，推開柴門。
　　劉淩遲疑壹下子，叫他：“妳要去哪裏？！這是哪裏？洞天的人呢？”
　　李雲心停住腳步。頓了頓、扶著門再轉身：“這裏是渭城南邊十裏處的翠崗。以後就是妳的家。渭城裏的人已經死光了，以後妳會過得很苦。”
　　他說到這裏停了壹下子。因為看到劉淩的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先略茫然地往四下裏看了看，然後縮了縮脖子。接著下意識地抱住雙臂、皺眉，退後壹步去。
　　壹陣夜風正吹過。
　　李雲心低嘆壹口氣，看著她：“這種感覺叫做冷。”
　　他又搖搖頭，伸手在扇面上壹抹，扯出壹床紅艷艷的薄被來，遞給她。
　　劉淩沒有接。
　　李雲心便將薄被丟在地上，道：“君山上的東西。不是凡物。冬天可以禦寒。”
　　又取出壹只銀酒壺，手指動了動撕成幾塊丟在被子上：“妳應該知道的，這叫銀子。用來買東西。這些是壹兩銀。”
　　劉淩用迷茫的眼神看他做這壹切。然後身子再縮了縮，問他：“這是什麽意思？”
　　李雲心沈默壹會兒，嘆口氣：“妳還沒有意識到，嗯？”
　　“好吧。這樣同妳說。”
　　“妳之前是死掉了的。雪山氣海被廢，肉身被毀。神魂則藏在音鈴裏。這意味著妳的修為全沒了。”
　　“然後妳本該做鬼修——用妳的什麽執念變成個瘋瘋癲癲的鬼修。但有高人用我不清楚的法門為妳重塑肉身——就是用我的七情六欲，為妳造出來的六欲劫身。”
　　“這意味著妳本身就是欲望的化身……以後妳會慢慢體驗得到。但說到修行的話——妳從前修行的法門要絕情棄欲。可妳如今的身體壓根就沒法修行。所以說妳眼下是壹個普通人了。”
　　“至於道統……”李雲心同情地看著她，“我和昆吾子在壹起待過壹段時間，達成某種程度的和解，做了壹些交換。其間談到許許多多的事情，甚至包括他座下幾個虛境道士的生死。”
　　“然而直到他離開，也沒有提到過妳。因為現在的妳對道統而言……壹則，妳失敗了。二則，妳在失敗的同時毀掉那樣多的法寶。如果妳還有修為，也許他要帶妳回瑯琊洞天問罪。”
　　“但如今妳已經是壹個修行都不再可能的世俗人，就連問罪這壹步也可以省略掉。道統希望妳在世俗中安安靜靜地活著，或者安安靜靜地死去。或者說壓根不在乎妳怎麽樣……也許妳還會有奇遇。但至少現在——”
　　李雲心看著她：“沒人想要記得妳了。”
　　劉淩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似乎有些能理解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又沒法子全部理清楚。她眼神慌亂，眼睛眨了又眨。嗓子裏像是被塞進壹塊炭，幹得像是要冒煙。她在許久許久之後才說出壹句話，但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想要說的話：“……就在這裏？”
　　然後她轉身往四周看了看。
　　這是壹個在荒郊野嶺的、在月光下的破敗院落。
　　“這裏對妳來說是最好的。因為不知道妳自己對此有沒有什麽概念——”李雲心看著她，“妳是壹個很漂亮的女人。在如今這時代作為壹個漂亮的女人……尤其是壹個對很多事都不了解、且沒什麽財富、勢力的漂亮女人，是非常非常危險的事情。”
　　“對於世俗人來說這世界上有許許多多比死還要可怕的事情。所遭受的痛苦包括但不限於生理、心理。但渭城附近，幾乎已經沒什麽人了。這裏是死地。以後會有人來，但要在很久很久的以後。所以在這段時間裏……妳可以先適應作為壹個世俗人的生活。”李雲心轉了身，走出門，並且將柴門輕輕推上了。
　　“希望妳可以活得久壹些。這世界其實很有趣。”
　　劉淩顫動著嘴唇大叫起來：“哪裏有趣了？！哪裏會有趣？！”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前抓住李雲心的手，身體當中那些因為先前的茫然不知所措而被壓抑起來的情緒都爆發了。她歇斯底裏地朝李雲心大叫：“到底還有什麽辦法？！妳壹定還有辦法！怎樣才能重修？重修？！”
　　但李雲心的身軀如此堅硬，以至於她的指甲縫當中滲出了血跡來也沒能在他的手上留下哪怕壹個白印兒。
　　李雲心擡起手甩開了她——她此時的力量對他而言如此微不足道，仿佛手上只是搭了壹根蛛絲。
　　“妳可以死。”他冷靜地說，“再死壹次，成鬼魂。或許機緣巧合有萬分之壹的機會成鬼修。妳可以試壹試。”
　　劉淩怔住了。半天沒有說話。
　　李雲心搖了搖頭，轉身踏著月光離去。
　　如果是從前的淩空子，在聽到他那壹句話之後會毫不遲疑地將樹枝戳進自己的脖子。
　　但現在的劉淩已經失去了壹切——包括從前她的修為所帶來的驕傲、冷靜、超然。
　　像是陷進了泥潭裏。
　　世界總會在妳悲慘的時候……令妳變得更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