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桑霞是有故事的，她的故事跟桑霞有關。現在我們已經知道，此桑霞非彼桑霞，她並非和朱玉瓊有血緣關系，但是她的確和桑霞有淵源——她們是壹對很好的朋友。
　　此桑霞——她的本名叫葉荔紅，她和桑霞是在從美國回新加坡的船上碰到的。那時候盧溝橋事變剛剛爆發，桑霞第二次回國便在廣州參加了共產黨。抗戰爆發後，她組織了十多批華僑青年回國參軍。正是她告訴葉荔紅，共產主義是最人道的，最合理的，也是最有詩意的主義，所以它應該是全人類最終極的理想。
　　葉荔紅永遠忘不了桑霞初次給她講述共產主義時的神情，那張臉是那麽神采飛揚，那雙眼是那麽明亮熾熱。
　　桑霞第三次回中國的時候，多了壹個夥伴，就是葉荔紅，也是那次回國，她介紹了葉荔紅入黨。本來葉荔紅打算留下來，到海南島蘇區或者留在廣州搞地下工作。不過七七事變爆發了，組織派葉荔紅回到吉隆坡，協助桑霞壹塊兒募捐和組織學生宣傳抗日，而桑霞被派到了上海。
　　今年五月，在桑霞被派回上海之前，發生了意外，她得了壹種奇怪的病，死在了船上。死的時候，葉荔紅陪在她身邊。
　　所以葉荔紅現在做的工作，本來是桑霞的。那壹封桑霞父親寫給朱玉瓊的信，原本也是桑霞請父親寫的。桑霞閉眼之前，把那封信交給了葉荔紅，說她姑姑家在法租界，活動比較自由。另外，躲在壹個大家庭裏，有利於自身掩護。
　　從那以後，葉荔紅就變成了桑霞。她要替桑霞活完接下來的半生。當然，她本人也很喜歡桑霞這個名字。她固執地認為，這個名字的主人是永遠和青春、和美好密不可分了。
　　現在，桑霞成了“霞光生鮮果品批發行”的老板娘，明天批發行就要開張了。賀曉輝看著她，表情很鄭重，很嚴肅，“桑霞同誌，妳來剪彩。”盡管他已經叫過她許多次桑霞，但是今天感覺很不壹樣，那感覺更多了幾分敬意，幾分寄托。
　　桑霞捧出壹捧荔枝，輕輕放進旁邊的竹筐。再捧出壹捧荔枝，她有點不安地看著賀曉輝。
　　賀曉輝幹脆端起筐子，把荔枝壹點點往竹筐裏傾倒。壹個沈重的膠皮袋被倒了出來，桑霞把袋子拿起來，找到了封口。賀曉輝將手裏的刀放在她手中，她劃開封口，從裏面滾落出若幹藥瓶藥盒。賀曉輝拿起兩個瓶子，看了壹下，都是磺胺類的藥，主用來消炎的。還沒有找到麻醉劑。他們開始辨別其他筐子的蓋子。
　　安裝在墻上的電話響了。賀曉輝向電話走去，打趣說不會是訂貨的零售商吧，那也太快了。他拿起話筒：“餵？”聽出是王沐天的聲音，王沐天要找桑霞，他看著桑霞，說：“桑霞不在。妳有什麽事，跟我說，我可以轉告她。”王沐天好像只願意親自告訴桑霞，便掛斷了電話。
　　桑霞有些奇怪：“我跟阿沐說過，緊急情況下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會不會出什麽意外了？”
　　“在沒有教會他聯絡暗語之前，不能讓他用這個電話。”賀曉輝警告說，“就怕他在電話上說跟我們組織有關的事。這個地方我們會長期使用，以後就是主要的聯絡點。這部電話盡量用在生意上，不然壹旦被監控，聯絡點就暴露了。”
　　王沐天騎著自行車百無聊賴地在街道閑逛，發現三伯伯的秘密後，他第壹時間希望找到桑霞，提醒桑霞她的真實身份已經暴露。如今他們之間擁有了壹些共同的秘密，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對桑霞信任，三伯伯要知道他告密，弄不好要哀嘆家賊難防了。
　　車輛穿行間，王沐天瞥見壹個坐在黃包車上戴墨鏡的人很熟悉，他有些不太敢確定，但還是起了好奇心，於是悄悄尾隨而去。
　　隔著不遠，王沐天看到洪望楠拎著兩個禮品水果籃急匆匆地走進弄堂。他剎住車，正在猶豫是不是要追上去，陡然發現洪望楠身後不遠的弄堂口書報攤上，壹個正在看雜誌的男人站起來，盯著洪望楠的背影。
　　那男人揚了揚手裏的雜誌，另壹個男人就從馬路對面的餛飩攤的板凳上站起，朝馬路這邊走來。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走進公寓的大門。
　　王沐天看出來了，洪望楠已經被人跟蹤了。
　　到家的洪望楠心煩意亂，原來母親根本沒有生病，這就是說他上當了，還欺騙了上級。他惱火地看著妹妹，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全是她搞出來的，兩人吵了幾句嘴，洪望楠忽然冒出壹句“商女不知亡國恨”來，這壹下子可捅了馬蜂窩。孫碧凝大為光火：“妳怎麽可以這樣罵妳妹妹？妳知道什麽是商女嗎？妳父親家四代書香，我們壹生清高做人，養出賣笑的商女來了？妳不止是罵妳小妹，妳連我和妳父親壹塊罵了！”
　　孫碧凝壹年未見兒子，這兩天聽說兒子回上海居然不先回家，本來就不高興，正好借機發壹通脾氣。
　　洪望楠卻不知錯，“媽，上海之外，就是血海火海，光是我們中央飛機制造廠，壹場瘟疫就死了幾百人！”
　　洪望梅有母親撐腰，也插進來挖苦哥哥：“死了那麽多人，妳就不該回家看看我們這些活人了？”
　　洪望楠越發氣急：“今晚的會議有多重要，妳根本不懂！中國就是因為妳們這些麻木不仁的人，才瀕臨亡國的！”
　　孫碧凝的神色變了，“啪”壹聲拍在桌子上，聲淚俱下地說：“妳快走，我們麻木不仁，不配妳來看。我們可恥，就因為我們還活著，還有吃的有喝的，就因為我們還會想念妳，做夢都為妳擔心！只要我們好端端的，都不配妳來看我們，非要到中風了，壹口氣要咽下去了，才值得勞妳大駕，回來張望壹眼！妳快走吧！我和妳爹不咽氣，妳不要回來！”
　　孫碧凝指責兒子不理解自己，洪望楠指責母親不理解自己，再加上洪望梅在壹邊沒心沒肺地煽風點火，洪家頃刻間充滿火藥味，大戰壹觸即發。這時，王多穎穿著稍嫌寬大的棉布連衣裙從浴室輕飄飄出來了。洪望楠吃了壹驚：“妳怎麽在這裏？”
　　王多穎壓抑住自己不去看洪望楠，淡淡說了壹句：“我是來看洪家姆媽的。”想起下午的狼狽和委屈，又把臉扭向壹邊。
　　洪望梅眼淚汪汪地說：“多穎也是被我騙來的。我給妳們大家作揖磕頭，請原諒我的騙局、撒謊、輕浮、可恥……”說著“撲通”壹下跪在地上，“通通”磕了兩個響頭。
　　孫碧凝痛心地對女兒說：“又要十三點了！快起來！”
　　洪望梅看著媽媽說：“妳答應不趕哥哥走，我就起來。”
　　孫碧凝又是溫情，又是哀傷：“這是他的家，他要不想走，我能趕得動他嗎？”說完起身進了廚房。
　　王多穎上去拉洪望梅。洪望梅掙紮著用膝蓋走路，往洪望楠身邊靠攏：“妳們大家都答應原諒我，我就起來。”像是誠心悔過，又像是撒嬌耍賴。
　　王多穎起了中和作用，洪望楠看到她，怒氣全沒了，走上前跟王多穎齊力拉起洪望梅：“我嘴巴幹死了，小妹給我再倒點冷開水來好吧？”
　　這話很靈，洪望梅壹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向廚房跑去。
　　壹場家庭大戰陡然走向和平，到了吃西瓜的時候，壹家人圍坐在圓餐桌邊已經是談笑風生了。孫碧凝是個講究的人，西瓜壹切八瓣，四分五裂的，她認為不吉利，所以特意用壹把細長的刀在瓜皮上開了個方形口子，然後拿起壹把長柄銀勺子，伸進去，勺子轉壹圈，從裏面舀出圓圓的壹塊鮮紅的瓜瓤，放進玻璃盆，又是壹大勺……
　　吃瓜的時候，洪望楠揭穿孫碧凝說：“妳以為我回上海那麽多天，壹直跟阿穎在壹起，就是不回家，把沒過門的老婆看得比親老娘還重，所以妳吃醋了……”
　　孫碧凝被兒子點中，但笑著抵賴：“瞎講！我吃妳老婆的醋，成什麽話了？”說著還偷偷瞟了壹眼王多穎。王多穎垂下頭來，還是不願跟洪望楠講話，她氣性大，受了委屈，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發掉的。
　　王沐天圍著洪家公寓上上下下觀察了半天，見那兩個男人偷偷摸摸埋伏在洪家附近，似乎馬上要采取什麽行動。不由得著急，跑到街邊的電話亭給洪家打電話。
　　接電話的是孫碧凝，孫碧凝聽說有人盯梢，心神不寧起來，王多穎壹聽電話是弟弟打來的，便搶過話筒：“阿沐，出什麽事了？”
　　“妳也在洪家姆媽那裏？……好了，我現在確定這個客人是誰了。”王沐天喘了口氣，“剛才在馬路上看到他戴著墨鏡，沒敢認。妳叫他暫時不要出門，我馬上想辦法營救他。天黑了就好辦了。再會！”聽這口氣，王沐天不簡單，像做大事的人。
　　王沐天給他的小夥伴打電話簡直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他吩咐小劉：“這場行動必須成功，明白嗎？妳掛掉電話馬上去鄭福海家，通知他參加行動。我這就給高翔家打電話。能借到自行車盡量借！萬壹借不到車，就偷。”
　　給小高打完電話，王沐天估摸著桑霞應該在家吃晚飯，就把電話撥到家裏。三伯伯接了電話，王沐天壹聽是三伯伯的聲音，立刻裝著咳嗽，咳得像個病夫，然後壹只手卡住喉嚨，卡出壹口宛若別人的嗓音，說起福建土話來：“請問，啊，桑霞小姐在吧？”
　　三伯伯問：“請問哪裏找？”
　　“我是大華洋行啊，跟桑小姐約壹下應聘面試的時間！您是桑先生吧？麻煩請妳家小姐聽電話，好吧？”
　　三伯伯說：“好的，請妳等壹等。”
　　聽到桑霞接電話，王沐天的聲音恢復了正常：“小霞姐姐，是我，不要出聲，聽我說！妳放下電話馬上到高恩路12弄來，我在弄堂口等妳，事情太緊急了，我不能在電話上跟妳說。”
　　桑霞恭恭敬敬地配合：“請問先生，妳把洋行的電話告訴我吧。我怕到時候找不到路，隨時給妳打電話……”王沐天報了電話亭的號碼。
　　約莫十幾分鐘後，桑霞的電話打來了：“是我，發生什麽事了？”
　　王沐天開門見山地說：“妳趕快搬出去，不要住在我家了。”
　　桑霞有些不解：“我是要搬走，就是壹直沒找到合適的地方。到底怎麽了？”
　　“今天新加坡打了電報來，三伯伯接到的。我偷看到了。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性命交關的事，來不及跟妳細說。妳最好今天夜裏搬走，萬壹三伯伯真是妳猜想的那種人，妳會出危險的！”
　　桑霞聲音有些變了：“妳現在在哪裏？”
　　“在高恩路12弄，洪望梅家的馬路對過。”
　　“妳說的性命交關，是誰的性命？”
　　王沐天的聲音帶著濃郁的傷感，像壹場告別演出：“不管妳是不是真的小霞姐姐，我知道妳是個好人，妳犧牲了那麽多回國來抗日……我喜歡妳。掛了，再見。”
　　桑霞緊張起來：“阿沐！”
　　“記住，不要回我家了。要是……萬壹我們以後見不到了，別忘了妳有個叫阿沐的朋友。”王沐天說完，不容置疑地掛了線。
　　小劉、小鄭和小高三個夥伴騎著自行車從馬路另壹頭迅速向王沐天靠近，王沐天和他們壹壹鄭重握手：“今晚的行動，事關生死。壹個從抗日前線回來的英雄正在被特務盯梢，現在特務可能會把他抓起來。他正在執行中美合作的壹項宏大工程，是抗日反法西斯工程，是壹個絕密計劃，假如日本鬼子抓到他，對我們中國的損失會大得不堪設想。我們的行動，就是營救這個英雄。”
　　三個男孩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像上足了發條。
　　王沐天嚴肅地打量著夥伴們：“但在行動之前，大家先聽完我的忠告：這次行動是危險的，假如妳們不情願，不是百分之百的情願，現在可以退出行動，我不會怪妳們的。”
　　三個夥伴興奮的眼神似乎要把黑夜照亮：終於有個像樣的行動了。大家紛紛舉手表決，願意參加行動。
　　王沐天看到他們的決心，以領導人的高姿態表示贊賞，針對三個夥伴各自的特點，他制定出壹套行動計劃。
　　他轉向小劉和小高，嚴峻地打量他們壹眼。
　　“妳倆個子高，力氣大，去做壹件體力活。那座樓的樓頂上，有壹個消防櫃，裏面放了壹卷消防水管，妳們兩人上去，把消防水管系在樓頂的避雷針上，再把水管放下來，讓水管達到七樓南邊的壹個陽臺上。七樓的南邊壹共有四個陽臺，從西邊數第二個陽臺，我會在他家陽臺上接住水管。”
　　他又轉向小鄭：“妳去把盯在他家門口的特務攆走，辦法妳自己想。耍潑皮無賴，裝瘋賣傻妳都內行。”
　　任務分配完畢，王沐天說：“好，現在我們就是同誌了，大家發誓，假如被特務抓住，不準背叛其他同誌。”他伸出手，其他三只手也伸過來，緊緊握在他的手上。
　　桑霞來到賀曉輝的住處，通知賀曉輝自己的身份被三伯伯發現了。賀曉輝聽到這個消息，倒並不覺得是個威脅，既然三伯伯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那倒不必自亂陣腳，先看對方反應再做計議。
　　聽說王沐天要搞壹場營救行動，賀曉輝不以為然地笑了，說王沐天只不過是偵探小說看多了，又想當他的孤膽英雄了。但是桑霞卻不這麽看，桑霞憑直覺斷定，今天王沐天做的事會很不尋常，所以她必須要趕去和王沐天會合。王沐天瘋了，桑霞也跟著瘋了，這讓賀曉輝感到憤怒和震驚。看著桑霞在夜色中漸漸消失，賀曉輝扔掉了煙屁股，開著那輛中型卡車，追上了桑霞的自行車。
　　桑霞坐進駕駛室問他：“怎麽忽然心軟了？”
　　“我心軟？”賀曉輝不同意桑霞的說法，“我跟著妳去，是要確保妳不會被捕。假如妳被捕，我至少要親眼目睹，那樣我就可以在妳供出我之前轉移，也通知其他同誌轉移。”
　　桑霞冷笑：“妳的冷酷太動人了。我猜妳也想親眼目睹阿沐被捕，或者在他被捕的時刻給他壹槍，免得他進了日本憲兵隊出賣妳。比流氓還冷酷！”
　　賀曉輝也冷笑：“學生就是學生，人情味，學生腔，小資小調。”他似乎有意提醒說：“我遠比妳們想象的冷酷，必要的話我先給我自己壹槍。”
　　桑霞反詰：“革命者要是這樣勇於死亡，急於死亡，革命有什麽意思？”
　　賀曉輝兩眼平視前方：“革命者要革的命，包括妳們這些學生的小資情調。”
　　“妳打算怎麽革我們命？”
　　“比如說，今晚妳我活下來之後，會給妳壹個處分。”
　　卡車在洪家公寓附近的街道停下，桑霞和賀曉輝同時跳下來，賀曉輝掃視壹眼周圍，把地形記下來，吩咐桑霞穿過馬路，到對面找個可以坐下的地方觀察情況。桑霞點點頭，向馬路對面走去。賀曉輝註意到桑霞的雙腿有些僵硬，顯然有些緊張，不禁暗暗搖頭。
　　他兩手插在褲袋裏，晃悠著走到洪家公寓弄堂口，忽然看到壹個渾身直冒煙的男人從公寓樓門裏竄出來，哇哇地叫著。
　　這正是擅長耍潑皮無賴的小鄭的傑作。在公寓走廊裏，他提著酒瓶撞到這個鬼鬼祟祟的男人身上，兩人同時倒在地上，酒瓶碎了，裏邊的燒酒全灑在男人身上，然後壹通胡攪蠻纏，氣急敗壞的男人果然中計，提著手槍跟著他來到樓梯口，趁那男人壹個不提防，小鄭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酒精燈，向男人拋去。酒精燈在男人身上炸開，於是該男人成為世界上最大的螢火蟲……
　　守在弄堂口的盯梢者顯然要比同夥機靈，他沖愚蠢的同夥大吼壹聲：“還發嗲呢？我們中計了！快起來，妳盯著這個門，我上樓去！”
　　弄堂口的盯梢者是我們已經認識的老唐，他沖著同夥發了壹通脾氣之後，便沖進了公寓電梯間。
　　等老唐到洪家門口的時候，腰纏消防水管的洪望楠已經順著陽臺爬到了五樓。水管是王沐天準備的，他還給洪望楠準備了壹頂柳條編織的安全帽，想得很周到，假如有住戶看見他，就說是檢修水管的。
　　在小鄭和暗探糾纏的間隙，趁走廊無人的時候，王沐天悄然進入洪家，此時小劉和小高已經在樓頂上固定好消防管。小高拽住消防管的壹頭，小劉在樓頂邊沿抓住管子，負責管子垂降的流暢。為防萬壹，王沐天把管子在洪家陽臺的鐵欄桿上又繞了壹圈。這樣等於在這裏加了壹道保險：萬壹樓頂上吃不住力，或者管子在水泥上磨斷了，可以隨時啟用這長出來的管子。
　　纏在鐵欄桿上的管子很快起到了作用。洪望楠爬到三樓和二樓之間時忽然下不去了，管子被卡在壹根從五樓陽臺支出來的鋼管的縫隙裏，他六神無主，焦急地蹬著雙腿，企圖掙脫這種危急狼狽的境地。王沐天從洪家陽臺伸出頭來：“卡住了！望楠哥哥，稍微等壹等！”
　　王多穎拿了壹把菜刀跑到陽臺，王沐天指著從五樓垂下的管子說：“從那裏割斷！管子盡量留長壹點兒！望梅，妳來幫我，我們倆壹起拉住這個！”
　　王多穎踮起腳尖，用菜刀在管子上來回拉動，這需要浪費壹點時間，因為橡膠和帆布交織的管壁很難割斷，而她的氣力也實在不夠大。
　　壹個少婦從二樓的陽臺出來，壹擡頭看見壹個吊在空中的影子，嚇得尖叫起來：“救命啊！強盜來了！”
　　洪望楠狼狽地解釋說自己是檢修水管的，少婦根本不聽，邊喊邊跑向另壹間房，驚慌地抱起床上的嬰兒，拿起自己的皮包，又抓起梳妝臺上的手表和戒指，沖出門，下了樓梯跑到大門，神經質地大哭大喊：“有強盜……救命啊！強盜乘著雲梯下來了……飛檐走壁的強盜！”
　　守在大門的倒黴男人壹把揪住少婦：“妳說什麽雲梯！”
　　少婦看見他燒去了頭發和眉毛的焦黑的臉，還赤著上身，壹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又是大吃壹驚：“不要碰我！”
　　男人仍然揪住她問：“飛檐走壁的強盜在哪裏？”
　　少婦拼命掙脫了他的抓握，抱著孩子跑開了。
　　菜刀終於把消防管子割斷了，王多穎松了口氣，握刀的虎口有了壹道血痕。
　　王沐天和洪望梅也不輕松，現在洪望楠的全部重量都懸在他倆手裏，兩人的雙手由於用力過度幾乎痙攣，指甲蓋的顏色變成死白色。
　　終於，伴隨著鐵欄桿發出的輕微聲響，繞在鐵欄桿的管子開始徐徐向下垂降，管子繃得越來越緊，幾乎要把鐵欄桿壹點點拉彎了。洪望楠的雙腳漸漸跟二樓陽臺平行。
　　王沐天和洪望梅拉住管子，由於吃力，兩人都是齜牙咧嘴。洪望梅氣喘籲籲地說：“沐天……妳還沒有答應我……”
　　王沐天同樣氣喘籲籲：“答應妳什麽？”
　　“我跟妳壹起抗日啊！我說過，妳幹什麽，我就幹什麽……妳去延安，我就去延安，妳去重慶，我就去重慶！”
　　洪望梅是纏上王沐天了，到這個時候她還沒忘這個，王沐天不耐煩地問：“我死呢？”
　　“我就跟妳壹塊兒死！”洪望梅很決絕。
　　管子已經用到盡頭，王沐天和洪望梅看到洪望楠在距離地面壹丈的陽臺上落了腳，暫時脫離了危險，馬上趕回到客廳。“通”壹聲，洪家大門從外面被撞開壹條縫，露出窄窄的老唐面孔，他拼命地推門，門縫在壹點點加寬……
　　老唐是壹個合格的盯梢者，他在門外壹邊推門，壹邊還不忘給房間的人上思想課：“我知道妳們都在門那邊，子彈是可以穿過門的，我希望妳們珍惜自己的生命……”
　　房門用壹張圓餐桌抵著，那是王多穎推過來的，現在他們四個人正用肩膀拼命抵住桌子，王沐天忽然吩咐大家：“放開！”四個人同時撒手，猛地向後退去，老唐和餐桌壹塊兒倒進室內。
　　老唐不愧是訓練有素，反應非常敏捷，他嗖地從地板上壹躍而起，發現房間四個人全瞪著他。
　　他掃視著室內每壹個人的面孔，又掃視了壹下公寓的格局：每壹間房都緊閉著門。他沖到書房門口，壹腳踢開門。結果讓他非常生氣：沒有找到洪望楠！
　　洪望楠看到樓下的賀曉輝，絕望了。他忙活了半天，居然還有人在此守株待兔！
　　賀曉輝沖著他喊：“跳，沒關系！”他沖上前去，舉起兩手，“是王沐天叫我們來營救妳的，跳吧，我保護妳！”
　　原來是自己人。洪望楠擦了把冷汗，松開手往下跳去，賀曉輝使他軟著陸，兩人順勢在地上來了個翻滾，緩沖了沖撞力。
　　洪望楠還沒來得及對賀曉輝說聲謝謝，忽然背後傳來壹聲斷喝：“不許動！”兩人回過頭，看見壹個赤膊的、滿臉焦黑的男人正用手槍口對著他們。他慢慢靠近他們，開始搜身，他從賀曉輝的褲子口袋裏搜出壹把手槍，然後把賀曉輝推到壹邊，繼續在洪望楠身上摸索。
　　賀曉輝突然從小腿內側的短襪裏抽出壹把匕首，閃電壹般反撲過去，正刺在那男人赤裸的脊背上。他出手幹凈利落，這正是壹個老遊擊戰士的身手和機智。
　　但那男人也向賀曉輝開了槍，賀曉輝不退反攻，迎著他撲了過去，又補上壹刀。
　　正在洪家四處搜索的老唐聽到樓下的槍聲，馬上沖到陽臺去了解情況，他看到他的同夥已經倒下，賀曉輝正在用匕首割斷洪望楠腰上的消防管子，不由大怒，對著樓下連連射擊。槍聲引得遠近的警車拉起警笛，朝這裏匯攏。
　　王沐天看老唐如此囂張，舉著壹把椅子想沖過去跟老唐拼命，被孫碧凝緊緊抱住。
　　賀曉輝背後中彈，躺在血泊裏，洪望楠將他背起。
　　被賀曉輝匕首刺中兩刀的男人還沒死，居然從拐彎處慢慢爬了出來，舉起手槍，對準了洪望楠和賀曉輝……
　　“砰！”壹聲槍響，倒下去的不是洪望楠，卻是開槍的人。他努力地回過頭來，看到壹個穿連衣裙的身影向自己飄來。
　　是桑霞，桑霞在他背後開了壹槍。
　　桑霞失魂落魄地看著正在抽搐的男人，那男人兩眼瞪著她，突然頭壹歪，死不瞑目地咽氣了。
　　桑霞看著陌生的死者，表情顯得很奇怪，忽然向大門外跑去，到了大門，她回過頭，又看了地上的屍體壹眼，這才又轉身跑去……
　　後來，王沐天才知道，那天晚上，是曾經在運動會獲得過射擊冠軍的桑霞第壹次向有生命的物體開槍。開完那壹槍之後，她接下去的好幾個夜晚都失眠了。
　　同伴死了，老唐回過神來：洪望楠就在樓下！他瘋狂地向洪家大門撲去，很快到了樓下，向弄堂口跑去。不過讓他絕望的是，卡車已經開動。但盡管如此，作為壹名有職業精神的跟蹤人，只要有壹線希望，他就必須繼續追！
　　眼看卡車距離他越來越遠，老唐越來越沒信心，但是街上的紅燈重新點起他的希望：卡車剎住了。
　　洪望楠發現老唐跟卡車的距離迅速拉近，天真地對桑霞說：“這是法租界，街上這麽多人，他不敢公然開槍！”
　　“妳小看日本人雇的奸細了。”坐在駕駛座的桑霞忽然緊踩油門，向仍然亮著紅燈的交叉路口闖去。
　　側面壹輛轎車開來，“吱”壹聲尖叫剎住了，中型卡車在轎車面前飛馳而過。
　　洪望楠敬佩地朝冷靜果敢的桑霞看了壹眼，他不知道，這也是桑霞第壹次闖紅燈。
　　老唐舉起槍，對著卡車的後輪連連射擊，他的槍法並不優秀，只有壹顆子彈打在車廂後擋板上。他終於放棄了追逐，站在馬路沿上牛喘。
　　當巡捕房的車來到弄堂口的時候，王沐天的三個小夥伴已經揚長而去。他們低聲地合唱起《畢業歌》來：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
　　看吧：壹年年國土的淪喪。
　　我們要選擇“戰”還是“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拼死疆場！
　　……
　　似乎有心靈感應，王沐天在洪家陽臺上，也在輕哼著《畢業歌》。
　　無數的青年學生聽到這首由田漢填詞、聶耳作曲的抗日進行曲，都會被深深打動，無數年輕的他們高唱著《畢業歌》，從此投筆從戎，奔赴抗日前線……
　　孫碧凝走到王沐天身後，壹只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他回過頭，看著她：“望楠哥哥脫險了。”
　　“妳怎麽知道？”
　　王沐天輕聲說：“我知道。”微笑慢慢在他臉上出現，穿過黑暗，他似乎看到前方的桑霞也在朝他微笑。
　　老唐累壞了，想起死去的同夥，更是無比沮喪。這次行動損失太慘重了，他大意了，明顯低估了對方。他看到壹輛警車突然從壹條弄堂口開出，楞了壹下，這才明白巡捕們是沖他來的。他拔腿便跑，壹轉身拐入壹條小弄堂。
　　警車進不來，老唐略微放慢了速度。終於穿出弄堂口，還沒分辨出方向，壹個安南巡捕就從側面撲上來，槍口指著他。他趕緊舉起雙手，巡捕把他的臉轉向墻壁，不由分說地先給他幾警棍。他被打得昏頭昏腦，嗷嗷直叫，身體也軟了，順著墻根躺在地上，安南巡捕從他腰帶上抽出壹支駁殼槍。
　　另壹個安南巡捕從弄堂那頭追過來。老唐嚇壞了：“妳們快去追卡車……車號是滬×××××……人是他們打死的，不是我！”
　　兩個安南巡捕相互看看，相互補充對於中文的理解，嘴裏說著越南口音的中文：“再說壹遍！”
　　老唐壹下子爬起來：“我帶妳們去……”壹個安南巡捕壹腳踹在他胸口，把他踹倒在地，飛快地給他戴上手銬。
　　“再說壹遍！”
　　桑霞兩手握著方向盤，打開的車窗灌進夜風，將她的短發吹亂——這是洪望楠隔著半躺的賀曉輝看到的形象。這個形象是他對女性的經驗裏頭壹次出現的。比起他認識的上海姑娘，她似乎多了壹份自然和自在，少了壹份年輕女子天性裏帶出來的扭捏，他甚至沒想到王多穎，因為王多穎也只是眾多上海姑娘其中的壹個。
　　賀曉輝呻吟了壹句什麽。桑霞看見他右邊的衣服已全被血染透，焦急地皺起眉，低聲說：“好的，我馬上找地方停車。”
　　“他說什麽？”
　　“換車牌。以防這個車號剛才給人記住。”車子拐入壹條小街，桑霞穩穩地踩下剎車，迅捷地跳下車，又繞到車尾，拉開車廂後擋板，從上面拿下壹個旅行皮箱。
　　洪望楠盯著桑霞的背影，忽然說：“給我。”
　　桑霞回過頭，洪望楠已經站在車尾，她把皮箱遞給他。兩人迅速對視壹眼。在桑霞的眼裏，洪望楠的氣質中透出壹種獨特的教養，眼神裏有壹種壓抑著的細膩和多情。他脫下亞麻西服，桑霞接過來，似乎這陡然增進的親近使兩人感到壹股男女間相吸的張力，也似乎就在這短暫的接觸中，他們以各自的本能已建立起信任，抑或生發了壹種莫名的情愫。
　　洪望楠蹲下來，打開箱子，發現裏面除了所有修車的工具之外，還藏有壹塊車牌。他抽出車牌。
　　桑霞問：“會換嗎？”
　　洪望楠回過頭，微笑壹下：“妳會嗎？”
　　桑霞也微笑壹下：“急了我什麽都會。”
　　“那我也壹樣。”
　　兩人的對話隱藏著壹種心照不宣，像是在打探，又像是在較量。
　　洪望楠換車牌，桑霞到駕駛室去給賀曉輝止血。壹個不大的手電筒放在擋風板上，桑霞借著微弱的光線查看著賀曉輝的傷勢，她抽了壹口冷氣，賀曉輝的傷勢太嚴重了。此刻他臉色蒼白如紙，眼神迷離，嘴唇發青，費力地問桑霞：“妳……行嗎？”
　　桑霞讓自己恢復平靜：“行！”她拉開車抽屜，看到壹把粗大的剪子，剪子顯然不是準備用於眼下的情況，不過已經顧不了太多。面對壹大片鮮血，她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賀曉輝輕輕呻吟壹聲：“不能停車太長時間……危險……”
　　桑霞加快動作，她剪開賀曉輝浸透鮮血的衣服，將他的襯衫剝下來。
　　“壓緊傷口……止血……”
　　等桑霞做完繃帶，洪望楠也已經換好車牌，他看到駕駛室裏壹片血的世界，賀曉輝痛得滿頭冷汗，他提出建議說：“找壹個外國人的私人診所，讓醫生看看吧……”
　　賀曉輝馬上打斷說：“不……要，太……冒險……”
　　洪望楠跳下車，點上壹根煙，四周似乎很安靜，他慢慢溜達著向前走去，忽然看見從街的盡頭走來兩個華人巡捕。他回頭看了壹眼卡車，迎著他們走去，還壹面大聲打招呼：“二位巡邏呢？”
　　巡捕甲把手電筒照在洪望楠臉上：“妳在那兒幹什麽？”
　　洪望楠走到巡捕面前，大聲說：“在找路呢！迷路了！”他這是在向桑霞傳達危險信號。
　　桑霞手裏的動作開始慌亂，賀曉輝已經恢復了壹點氣色，他吩咐桑霞：“下車……告訴巡捕……妳們是搭我的車……從火車站過來……”
　　“為什麽？還有妳怎麽辦？”
　　賀曉輝輕輕擺擺手說：“我……有辦法，快去照辦……以後再跟妳解釋……”
　　桑霞站在車輪上，伸手夠到卡車廂內那個裝修車工具的皮箱。然後跳下車，壹手拎皮箱，壹手搖著檀香折扇，裊裊婷婷地朝望楠和巡警走去，壹面不耐煩地揚起嗓子：“哎，妳問清楚了嗎？問個路問這麽半天！”
　　洪望楠心領神會，他掏出香煙，遞給兩個巡捕，回頭對桑霞喊：“這不正是在打聽呢！”
　　巡捕乙註意到桑霞和身後的卡車，巡捕甲：“這是妳們的車？”
　　桑霞按照賀曉輝的囑咐回答說：“是我們從火車站搭來的車。”
　　“火車站？”巡捕甲捏亮手電，卡車剎那間成了電筒光圈的靶子。
　　桑霞緊張至極，手裏晃動的折扇靜止在半途中，她和洪望楠緊急地交流了壹個眼神，似乎為了安慰她，洪望楠挽起她的胳膊，跟著巡捕朝卡車方向靠攏。
　　穿上洪望楠的亞麻西服的賀曉輝此刻坐在方向盤前面，嘴裏吹著《好壹朵茉莉花》的口哨，手指頭上夾著煙卷，怡然自得地等著巡捕的接近。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能夠讓自己忽然做到如此鎮定的，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也許有壹種強大的信念，在強烈地支撐著他。
　　沒有人註意到疼痛和緊張使煙頭上頂著的長長壹截煙灰瑟瑟抖顫，而他剛剛坐過的地方，膠皮座位上汪起壹窪血，壹道血的細流正從膠皮座位上滴落到地上。
　　兩個巡捕走到卡車前面，手電筒照在車牌上。巡捕乙掏出壹張煙殼，上面記著壹個車牌號：滬×××××。
　　賀曉輝扔掉手裏的煙頭，對桑霞和望楠招呼著：“把二位送到了，我該走了。”說完便打燃引擎。巡捕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卡車已經全速前進了。
　　洪望楠沖著卡車喊了壹聲：“謝謝了，師傅！”
　　桑霞假裝抱怨：“還謝他呢？兩塊五！可以坐五次黃包車！都說上海人欺生，今天領教！只要不是上海人，他們都叫鄉巴佬，我們從國外回來的人，他們也當外地人看，也叫我們鄉巴佬！”
　　卡車很快便消失在小街的拐彎處，桑霞和洪望楠嘮嘮叨叨沿著小街走去，他們終於擺脫了危險。
　　洪望楠眉頭緊鎖：“老賀不知怎樣了。”
　　桑霞沈默片刻，目光漸漸堅定起來：“他會堅持把車開回去的。”
　　洪望楠滿臉歉意：“對不起，我不該問……老賀為了我，差點丟了命。我想報答，都不知道他是誰。心裏過意不去。”
　　桑霞淡淡地說：“妳只要知道我們是阿沐的朋友，就可以了。”
　　兩人沈默地繼續往前走。桑霞看了洪望楠壹眼，發現他正好扭過頭來看自己。法國梧桐濃密的枝葉使路燈忽而昏暗，忽而明亮。相互吸引的男女之間那種特有的張力又出現了。桑霞欲接過洪望楠手裏的皮箱，洪望楠卻把箱子換到另壹只手上。
　　兩人拐上霞飛路，前方的霓虹燈流光溢彩，那裏是巴黎大劇院，劇院裏傳出悅耳的音樂，壹片歌舞升平，讓人不敢相信我們的主人公在前壹刻經歷的流血和出生入死。
　　許多黃包車和馬車聚在舞廳門口等生意，紅男綠女們余興未盡地走出舞廳，坐上各種車輛。壹輛馬車得得地跑過來，洪望楠朝他招了招手，車夫輕聲吆喝著馬匹，車停了下來。洪望楠說：“我送妳回家吧。”
　　桑霞輕聲說：“不用了，妳也該回去了。”
　　洪望楠稍微攙扶了壹下桑霞，“這麽晚了，沒有正派女人單獨回家的。別忘了，這是上海，數不清有多少種類的女人。”等她上了車，他從另壹邊上來，坐在她身邊。馬車得得地上路了。
　　桑霞坐在馬車上揶揄洪望楠：“妳好有意思！好像妳不扶我，我就上不了車。”
　　洪望楠柔聲說：“這是上海。假如妳這樣打扮的女人上車沒人扶，人家看上去就會覺得不舒服。”
　　兩人又陷入沈默，但是卻並不覺得悶，沈默好像更能夠集中精力去感受對方。
　　桑霞打破了沈默：“阿沐跟我談過妳。他很崇拜妳。”
　　洪望楠略顯歉意：“我也不能跟妳談我的事，妳不在意吧？”
　　桑霞看了洪望楠壹眼，還是把話說了出來：“就是……就因為從阿沐嘴裏知道那麽壹點，我們今天才冒險營救妳的。不管怎麽樣，妳是在為中國造飛機。中國應該造出最好的飛機。”
　　洪望楠吃了壹驚，沒想到桑霞居然知道他是造飛機的。馬車來到壹個路口，洪望楠大聲對車夫招呼：“向左拐，去古神父路！”
　　桑霞立刻大聲改變他的指令：“不要拐，壹直走！”
　　“妳不回妳娘娘家？”
　　“我今晚不能住在那兒。”
　　洪望楠看看手表：“那妳去哪裏住？這麽晚了……”
　　桑霞微笑：“這我不能告訴妳，希望妳也別在意。”
　　洪望楠盯著桑霞：“妳想讓我現在下車嗎？”
　　桑霞又笑了壹下，點點頭。
　　馬車停下來，洪望楠看著桑霞：“我們還會見面嗎？”
　　桑霞搖搖頭：“不知道。”
　　洪望楠顧不上掩飾他的不舍，突然伸出手。桑霞猶豫了壹下，伸出手來，握住他的手：“說不定還會見面的。”她又笑，卻說出突兀的壹句，“比如說妳跟王多穎辦喜事的時候，我會來喝喜酒啊！”她這話好像是在提醒洪望楠，也好像是在提醒自己。
　　洪望楠有些驚訝，“謝謝！”他掏出壹個小本子，寫下電話號碼，撕下那壹頁，交給桑霞，“這是我的電話，除了阿穎和另壹個人，沒人知道這個號碼。萬壹妳需要幫助，壹定給我打電話。給我壹個機會，報答妳們。”
　　洪望楠跳下車，企圖收回內心那份妄想，不去看桑霞壹眼，轉向馬車夫，遞給他壹張鈔票：“這是車錢。小姐會告訴妳她要去哪裏。”
　　馬車繼續向前駛去，洪望楠這才回過頭，站在路上目送，霓虹燈使馬車和乘車的女子壹忽兒紅壹忽兒紫。桑霞終於在五六十米之外回過頭，這個回頭，似乎就是他癡心等待的。
　　在法國巡捕房的拘留所待了倆小時，老唐被看守推進壹間屋子，壹個巡捕指著桌上的東西對他說：“妳的東西清單在這裏，妳清點壹下，不少東西的話，就麻煩妳簽壹下名。”
　　看見自己的褲帶、鞋帶、皮夾子、墨鏡、帽子壹壹擺在登記桌上，老唐疑惑地擡起頭：“還有……”
　　巡捕瞪了老唐壹眼：“哦，那把槍妳就別想了。佩帶沒有執照的槍支，妳走出去壹條馬路，還會被抓起來。”
　　老唐郁郁寡歡地拿過自己的皮夾，揣進褲兜。走出巡捕房，大門打開，壹輛灰色的轎車從他左邊毫無聲息地駛來，停下，門從裏面打開。
　　老唐回過頭，他認出了轎車，並飛快地走過去。
　　平野谷川從車的後門下來，老唐來到他面前，他不動聲色地給了老唐兩個耳光。打完他之後又鉆進轎車後門。老唐捂住腮幫，猶豫了壹下，也跟著鉆了進去，解釋說：“我們的意圖不知怎麽提前暴露了，假如我當時不當機立斷采取行動，洪望楠很可能從此消失在上海的幾百萬人口裏。誰要想躲藏起來，沒有比躲在上海人口裏更容易！”
　　平野哼了壹聲：“難道他現在沒有消失在上海的幾百萬人口裏？就像壹滴水落進了大海壹樣，消失得徹徹底底，痕跡全無。”
　　老唐無話可說，還有些委屈：“我還損失了壹個人。徐寶來就那麽沒了……”
　　兩人沈悶了壹會兒，算是給死去的同夥默哀。平野下結論說：“這就更說明妳做事太不漂亮。”他接著給老唐上課，“辦壹件事，不管是做學問，還是做情報，或者做貿易，或者是幹妳們這種自稱私家偵探的，都應該把事情做漂亮。這是我們日本人跟妳們中國人的區別。我們喜歡把事情和東西都做得盡量漂亮。”
　　老唐是個好學生，很恭敬地點頭說：“記住了。”
　　“所以妳要的報酬，我必須給妳打折扣。”
　　老唐簡直有些悲憤了：“線索我已經抓到了！”
　　“寶來的撫恤金，妳的保釋金，我壹下子就是三四根條子出去了。”平野掏出鈔票在老唐面前晃了晃，“我給妳的報酬，只能裁掉四成。”
　　老唐哭喪著臉說：“四成太刻薄了吧？”
　　平野不再理會他，用日語告訴司機停車。車停下來，老唐的手伸向門把，但不甘心地又扭過臉說：“妳知道，英國人和法國人都想雇我，報酬都比這個好，我都謝絕了！”
　　老唐的威脅顯然沒有多大殺傷力，平野根本不願再看他壹眼，只是發出鄙薄地壹笑：“妳也可以謝絕我。”
　　彈子臺上的彈子被壹擊即中，紛紛滾散。上海會館內，凡達倫正在饒有興致地打彈子。凡達倫是荷蘭人，在他身旁，還有中國人三伯伯和法國人法爾福。他們來這裏，當然不只是為了娛樂消遣。三伯伯是談判高手，這種場合大家多少都有些漫不經心，彼此能夠放松警惕，私人之間的感情因素便會成為生意主導，合作成功的幾率自然也會比談判桌上高得多。
　　法爾福說：“今天晚上抓的壹個中國人，剛進拘留所就被壹家日本商行保出去了。花了壹大筆錢。誰給的錢？當然是日軍的錢。現在的日本商行，不說每壹家都是日本間諜站，至少壹家壹個間諜站。有的是特高課直接豢養的。”
　　三伯伯很仔細地聆聽著，不過壹個女客人打斷了他的聆聽，法爾福看到那個女人，兩眼馬上直了，放下球桿隨其而去。
　　凡達倫哈哈大笑：“又去追裙子了。追裙子應該去我們荷蘭，那裏是裙子追妳。”
　　三伯伯擺好擊桿子，瞄準。
　　凡達倫拍拍三伯伯的肩膀問：“對了，我有個老朋友，是個飛機掮客，經銷歐洲好幾家飛機制造公司的飛機。他很想了解現在正在建造的中美合作的飛機制造廠，能弄到資料的話，他出的價錢還算誘人。”
　　三伯伯依舊緊盯著彈子：“多誘人？”
　　“那要看妳資料的質和量。”
　　三伯伯又打出壹桿，球在臺面上走著它們宿命的路線，最後，壹個球落袋了。凡達倫拍起手來：“好球！”
　　隨後凡達倫打了壹桿，球只是忙碌地滾動壹陣，顯然他已經無心打球了。放下桿，他繼續剛才的話題：“妳知道吧？假如誰給國民黨空軍投資壹億美元買飛機，就會有三千萬的回扣落進大大小小的腐敗官僚口袋裏。至於買來的飛機性能，上了天能不能打勝仗，他們是不問的。”
　　“這我比妳清楚。我給不少此類腐敗官僚做過金融。”
　　“我的朋友想要得到這個中央飛機制造廠的資料，是要計劃向國民黨政府高層兜售中央廠在以後幾年裏無法制造的飛機。戰爭是個讓大家發財的機會，可戰爭的變數太大。有錢壹定要早賺……”
　　三伯伯表示非常認同：“早賺錢，早收手，早早找個世外桃源，與世無爭地去享清福。”
　　“所以，妳能弄到中央飛機制造廠的資料的話，我的朋友可以讓妳賺到壹筆讓妳早壹點接近世外桃源的錢。”
　　三伯伯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這似乎是個不小的誘惑。這時洪望楠走進來，看見三伯伯，有些意外。三伯伯也吃了壹驚，但馬上笑瞇瞇地走上去，把自己的桿子遞給望楠：“妳也來散散心？”
　　洪望楠勉強笑笑：“越想早點休息，越睡不著。”睡不著肯定有原因，不過他自然不肯說。
　　三伯伯點點頭表示理解：“替我打兩桿，我去給妳要壹杯喝的。”他招呼凡達倫，“這是我的晚輩，妳手下留點情。”
　　這是酒吧最熱鬧的時候，吧臺上擠滿了人。幽暗的燈光裏，十多對男女在扭擺舞動。
　　三伯伯跟酒吧服務生招呼著，他指著酒水單，點了壹杯酒，洪望楠走了過來。
　　三伯伯環顧四周，對洪望楠說：“蠻好，把阿穎壹塊兒帶來玩玩。”
　　洪望楠話中帶刺：“這麽貴的地方，上海有幾個人來得起？”
　　三伯伯似乎討到壹點無趣，僵了壹下，說：“妳怎麽不打球了？”
　　洪望楠的眼神黯淡下來，“沒心思。想到我們的同事風餐露宿，受瘟疫之痛苦，國之將亡，這裏的人卻照樣打球，跳舞……”
　　服務生把壹杯酒放在吧臺上。三伯伯拿起自己的酒杯說：“聽阿穎說妳喜歡軒尼詩，所以給妳叫了壹杯。來，為妳和妳們將來的成功——”兩人端起酒杯。三伯伯忽然頓住，他意味深長地問了壹句，“妳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洪望楠點點頭。兩人輕輕碰杯，各自飲酒。放下酒杯，洪望楠說：“謝謝三伯伯。”
　　“不謝。難得的嘛。”三伯伯忽然轉移話題，“桑霞那天晚上跟我說了壹句話，有意思，說妳想看出壹個人的心性，平時年月要十年，打仗的年月，也許只要幾天，也許只要幾分鐘。”
　　洪望楠聽到桑霞的名字，馬上凝聚起精神。
　　三伯伯觀察著洪望楠：“妳小時候我就認識妳，可妳的心性，我壹直沒看出，剛才這幾分鐘，我好像壹下子看出妳這個人的心性了。哦，我忘了，妳還不知道桑霞是誰。”
　　洪望楠脫口而出：“我知道……”忽然意識到不妥，當即住口。
　　三伯伯卻並不放過他：“妳怎麽知道？”
　　洪望楠含糊其辭：“從阿沐那裏知道的……”似乎是擔心言多必失，洪望楠大口飲酒。
　　三伯伯發出壹聲輕微嘆息：“是個難得的女孩子，可是見地又不像個女孩子，知書達理，大家風範。不是壹般的女子哦。”
　　洪望楠渴望聽下去，又害怕聽下去，再次喝了壹大口酒，走神了。
　　三伯伯突然親密地湊到洪望楠耳邊，笑了壹下：“有時候我就想不通，她們那個主義，怎麽盡網羅壹些像桑霞那樣可愛不俗的人，還有阿沐，好像也給他們的主義網羅進去了。”
　　三伯伯這話是在試探，洪望楠卻沒有察覺，他搖搖頭：“可惜我對任何主義都沒興趣。”
　　“那也不壹定，說不定妳哪天也就為了那個主義造飛機了。”三伯伯這話已經不是試探，幾乎是挑明了。
　　但洪望楠還是沒有聽出來，他楞楞地說：“哪個主義讓我安安心心為人道主義造飛機，我就相信哪個主義。”
　　兩人沈默著。洪望楠壹口飲盡杯中酒。三伯伯又跟服務生招招手，指指望楠的酒杯，“妳什麽時候回去？”
　　“回哪裏？”
　　三伯伯笑笑：“當然是回到妳們工廠去。”
　　服務生又端來壹杯軒尼詩。洪望楠喝了壹口酒說：“這裏的工作壹結束，我馬上就走。正要投產的飛機需要我帶起壹批年輕工程師來。”
　　三伯伯眼睛亮了壹下：“對妳們這行，我是門外漢。是作戰的飛機嗎？”
　　洪望楠點點頭：“屬於戰鬥機。現在廠裏生產條件還很差，減員很厲害，所以產量受到很大影響。對不起，這些話我不該跟外人說的。”他把酒杯放在吧臺上，站起來，“好在三伯伯不是外人。晚安，三伯伯。”說完轉身向會館外走去。
　　三伯伯看著洪望楠的背影。凡達倫走到吧臺邊，有些好奇：“這小夥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