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質疑者

　　暮西城，聖序仲裁庭，居民登記處。
　　“大人，您好。我聽說，城裏頒布了新的國王令。外來移民能夠通過種田納稅，獲取王國居民身份？”
　　正忙著檢查農田登記和農具分發的修士喬，頭也沒擡地說道：“沒錯，前兩日剛頒布的條令，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去辦事處……”
　　修士喬突然停下說話，將視線轉向提問者，片刻後不敢置信地叫道：“我認識妳！妳是修道院附近，那個千木村的神父，名字叫，叫……”
　　“穆爾·魯伯特。”
　　喬放下手中的書冊，連連點頭：“沒錯，沒錯！就是這個名字！我還記得，當初聖子大人在修道院研習的時候，還去過妳們村莊驅魔！”
　　“沒錯，聖子大人在那裏施展了神跡！將兩位中邪者從惡魔手中拯救了回來。”談起當初的往事，神父穆爾兩眼閃爍著光芒，仿佛那壹幕猶在眼前。
　　喬壹邊開心的大笑，壹邊伸出右掌，想去拍拍對方的胳膊。
　　摸到穆爾的袖口後，他的手掌停留在空中，笑容也凝固在了臉上。
　　“妳的左手呢？！”
　　對於修士的發問，穆爾抿著嘴唇低下頭，慢慢說道：“說來話長。”
　　有些粗神經的喬，這時候才發現，眼前的這位年輕神父。輪年齡，不過才二十多歲；輪身份，過去可算是西教區的紅人。
　　可是現如今，穿著壹身滿是雞糞和豬尿味的麻布斷褂，原本深棕色的長發也布滿了銀絲，臉上的皺紋如幹涸大地壹般溝壑密布，原本左手的位置也被空蕩蕩的袖管所取代。
　　看來看去，只有他胸前的那枚神職人員十字架，還算是保存完好。
　　將手中的書冊夾在腋下，喬打了個手勢，示意穆爾神父跟上自己。
　　二人穿過繁忙吵雜的辦事大廳，走入壹間相對安靜的會客室。
　　吩咐屬下們準備兩杯果茶，又要了壹盤點心，喬開口讓穆爾坐下，自己則將書冊攤在桌上，與對方隨意閑聊起來。
　　“想當初，我在聖西德洛修道院的時候，還是壹名普通的抄經員。晚上餓的難受，還多虧了妳派人送來的麩餅。”喬摸了摸光禿禿的頭頂，自己先笑了起來：“那會兒，抓來的老鼠，把肉處理幹凈再夾在麩餅裏，在抄經室裏被稱作為『天堂的佳肴』。”
　　穆爾將左手的袖子朝背後掩了掩，也跟著笑了起來。
　　看著對方壹臉的恭順和敬意，喬止住了笑，不著痕跡的搖了搖頭：“穆爾，告訴我這段時間裏妳的故事。”
　　提到過往的事情，穆爾的眼中浮現出痛苦和掙紮。
　　“銀環與蠻族剛剛聯盟的時候，每座教堂之間，都在不停的通著書信。大家討論的只有壹件事，以後該怎麽辦？”穆爾的眼睛沒有焦距，看向地板之上的虛無：“經過反復的討論，有三條路擺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壹、留下來。銀環王國畢竟曾經是天父教區，王國有義務保護它的臣民和信仰。再說，幾代人在村莊裏經營的事業，也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放棄的……”
　　穆爾閉上眼睛，渾身微微戰栗：“這些人的下場，妳也應該知道了。”
　　喬嘆口氣，點頭說道：“嗯，並不是太好。”
　　“二、往西走，加入暮西王國。當然，那個時候，暮西王國尚未成立，這裏還叫做暮西鎮。提出這個辦法的人，給出的理由是暮西騎士團是西教區的最後壹只軍事力量，聖子大人能創造奇跡，自然也能保護信徒。但反對的人，則強調暮西騎士團自身難保，逃到海邊就沒有了退路。”
　　喬直了直身體：“事實證明，這條路才是正確的。”
　　“沒錯，可惜當時大部分人，都不看好暮西騎士團，真正願意朝西走的人，很少很少……”
　　“那最後壹條路？”
　　停頓了片刻，穆爾用僅剩的右手，死死抓住褲子，說話的聲音，低沈的可怕：“往東，去尋求教會援軍的幫助。”
　　喬咽了口唾沫，小聲問道：“往東的那批人，最後沒有遇上教會的軍隊？”
　　“不，我們找到了他們。”穆爾兩眼發怔地說道：“月溪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莊，加在壹起上千個，人們都是抱持著壹樣的想法——尋求教會的幫助。起初，教會的軍隊也的確承諾：他們保證，會將我們送入聖衛城的領土。”
　　“在這樣的保證下，上萬人的平民，接受了教會軍隊的收容，並開始向東方轉移……但是，好景不長，在守望峽谷裏，蠻族聯軍發現了我們的蹤跡，派出了大量軍隊尾隨並攻擊遷移的民眾。”
　　“在發現敵人的蹤跡後，教會聯軍內部出現了爭執，並分成了兩派。以教會為首的軍隊，拋下了輜重，用平民做擋箭牌，逃離了戰場。而聖衛城的大部分軍隊，則留了下來，分發給民眾們武器和盾牌。”
　　指甲深深的嵌入皮膚，穆爾用壹種異常平靜的語氣，訴說著壹場慘烈之極的屠殺：“在我有生以來的記憶中，那是最長的壹日。數以萬計的平民和士兵，擠在峽谷中央的空曠地帶，絕望的面對著正面、背後甚至是頭頂的敵人。箭矢和石塊就像雨點壹般落在人群中，鮮血匯成了湖泊，將腳下的硬土變成了血泥……”
　　修士喬的身體微微顫抖，他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十指交叉：“上帝啊……”
　　穆爾吃力的在嘴角擠出壹絲微笑，他壹邊用手指向頭頂，壹邊說道：“經過那壹天，我明白了壹個道理。”
　　“什麽道理？”
　　“『聖經』中至少有壹句話是錯的。”
　　“哪壹句？”
　　“上帝既是全能的，又是慈愛的。”
　　修士喬不解的睜大眼睛。
　　穆爾壹字壹句地說道：“上帝如果是全能的，那他必定有能力可以阻止異教徒對上帝子民的屠殺，但他沒有這樣做，那麽就證明，他對自己的子民，必定不是慈愛的；上帝如果是慈愛的，那他壹定會想要阻止異教徒對上帝子民的屠殺，但他卻沒能做到，那麽他壹定不是全能的！”
　　“所以，上帝的全能和慈愛，二者必定有壹個是謊言……抑或者，二者都是謊言……”
　　聽了這話，喬楞住了。
　　他有心想要反駁這壹觀點，但從邏輯上來看，卻又不知道如何說起。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來，眼前的這位神父，過去曾經靠著辯經和傳道，甚至獲得過教皇的親口贊賞。
　　“在那場屠殺中，跟隨我的數十名千木村村民，死的死，逃的逃。村長阿克曼·肖闊拉被蠻族士兵抓捕，變為了奴隸。相較而言，我僅僅只是失去了壹只左手，實在是幸運……”穆爾抓著自己空蕩蕩的左袖管，失魂落魄的這樣說道。
　　喬長嘆了壹聲：“聖子大人當初為了掩護撤退的民眾，甘願以身犯險，留下抗擊強敵。在這壹點上，不知道要比教會那些人強上多少倍……對了，妳壹開始說，想要申請農田？”
　　穆爾點點頭：“我已經不想再回教會了，我也沒臉去面對千木村的那些村民。做壹個農夫，或許是我最好的選擇。”
　　“妳曾經在都城神學院裏進修過，能夠讀寫四門語言，無論是神學理論還是辮經口才，都是難得壹見的人才。當農夫？實在太浪費了！讓我想想……”喬摸著光禿禿的頭頂，思索了壹會兒，接著說道：“暮西學院壹直計劃成立神學科系，另外明年開春的時候，暮西大教堂就能正式建成，助祭、司儀和管事，都需要招募人手。我可以幫妳寫壹份推薦書，給妳找到壹個不錯的位置。”
　　穆爾的臉上，第壹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那樣實在是太好了！”
　　稍後，他又看到喬的臉上，浮現出壹絲尷尬，不由擔心地問道：“怎麽？是不是有什麽困難？”
　　修士擺擺手，勉強地笑道：“困難談不上，不過國王最近有點『忙』，我有好些日子沒看到他了。名單和錄用的事情，可能要稍微晚壹些……”